第8章 香僧
窃天书 by 逆水行舸
2018-10-3 18:41
楔子
杭州西泠桥畔,毗邻苏小小墓,有一座月老祠,不大,墙角雨痕苔花,匾额颇为古旧。庙祝是一个妙龄女冠,生得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一望便知是个有故事的人。
小庙有明暗两进,前屋卜问姻缘,启开月老像旁的暗门,里面却是个香铺,四周摆满红漆立柜,香药锁在密密麻麻的抽屉里,地下堆满箱笼,还有一口腐烂的棺材。
小庙香火很盛。毕竟姻缘是终身大事,很少有吝啬的。相伴女冠的是个烧火的盲眼小丫。她每天听着那些龙行虎步凌波微步来了又去,听着那些嬉笑怒骂的声音此起彼落。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朱姐姐,你总给人卜卦,为什么不给自己卜?”
女冠望着天际云岚深处,幽幽叹了一声:“我怕,怕自己是天孤星。”
起风了,风牵着云,云携着雨,深锁一庭春愁。女冠又叹一声:“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小丫取了伞,招呼女冠回屋,女冠不肯:“我在等一个人。一年前的仲春时节,他披着满身烟雨而来,我跟他有三年之约。”
“三年之约,这才一年,你怎么就要等他?”小丫不解。
“人生有了等待,就有了希望,我只是希望他会早一点到来。”
“他会践约么?”
“要看缘分。”
“既然是缘分,就不可强求,你等不等,他该来总会来。”
女冠微微一笑,收伞回屋。小丫问:“他若来了,姐姐会和他走么?”
女冠指着姻缘墙上的那个缘字,道:“要看缘分。”
“姐姐和他有缘么?”
女冠微笑:“当然有缘,你和他也有缘,因为是他给了我们重活一次的机会。”她启开暗门,携小丫进了香铺,抽屉上贴着各种香料标签,她拉开每只抽屉,给小丫介绍:“宝篆香、灵犀香、玉蕊香、雪中春信……每一品香,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最后一个抽屉,标签上写着“惊精香”,拉开却是一截琉璃树枝。
女冠道:“万香不敌一品香的惊精香,你知道么?”
小丫抢着道:“我知道,惊精香是万香之王。东方朔在《十洲记》中记载:海外有聚窟洲,洲上有返魂树,传说取其木在玉釜中熬制成丸,名为惊精香,能起死回生。汉武帝时,月支国进贡此香,后来长安疫病成灾,武帝取香于城内焚烧,死人全部复活,但那些珍藏在函内的惊精香却不翼而飞。惊精香是药丸,这个怎么是根树枝?”她看不见,抚摸着琉璃树枝道。
女冠道:“这是返魂树的树枝,入水熬制能成丸,浴火则化为琉璃,燃烧的香气同样是惊精香,也能起死回生。惊精香的故事很多。一百年前,天香会穷尽天下香料煨出来一个香女,取名天香圣女。传说她就拥有惊精香,但是没人知道。惊精香本是属于香女的师兄鱼不痴的。而我朱淑真,你苏小小,也是鱼不痴的惊精香复活的。”
小丫惊讶得合不拢嘴。
女冠道:“一百年前,我还是青芝坞冢中的一具干尸。那一年雨大,我的坟冢被水冲开,棺木中的尸骨露出,是鱼不痴将我重新装殓,并且异想天开,将一段返魂树枝在我棺材里点燃,等我复活。但当时我并未复活,他很失望,于是将那段树枝放在我的棺材里,重新埋起来。我被惊精香气滋养月余,腐骨有了生机,生出肉芽,接驳血脉,终于复活,破开棺材钻了出来。那时他给天香会放牧,种植花田香药,有两只白鹳跟着他,天冷的时候,他便偎着我的墓避风读我的诗。我在暗中观察了许多年,终于知道了我复活的真相,也陪着他经历了风风雨雨,他却不知道我的存在。他喜欢他的师妹天香圣女,天香圣女却害了他一生。一百年来,为了他,我弃文习武;为了他,我买下这座月老祠。知道他也很喜欢你的诗,所以,我在深夜里刨开你的墓,将他未燃尽的那段树枝放进你的棺材里点燃,也复活了你。我天天等在月老祠,就为等和他的一个缘分。三年前,杭州斗香大会,他终于来到了月老祠,第一次看到了我,而我们的因缘,也不过才刚刚开始。他曾用惊精香,给了我一个神话,那天,我在他心脉上种下了蝴蝶羽化功,还他一个传奇。”
小丫问:“那、那鱼、鱼大哥喜欢你么?”
女冠道:“他不喜欢喝酒的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们的结局会怎么样。像他那样的男子,便如这惊精香一样,已经绝迹人间了。他师妹也终于明白了,给他服了浣梦洗尘香,让他忘记了前尘往事,想要和他重活一回。人啊,不死过一回,永远活不明白。可是她不知道,像他那样有释迦之爱的男子,在这个世界上注定要孤独的,所以,我送给他一个同样拈花微笑的女子。”
万人争上官道,孤影独粘略彴
三年前的仲春,云色抹黛,细雨萦丝。半月跋涉三千里,磨烂了十双草鞋,磨破了两只脚掌,鱼不痴背着香箧跑过了冰天雪地,跑过了黄河古渡,跑过了横天雁阵,终于跑进了江南的水村渔市,赶上了十年一度的斗香大会。
他拜谒了西湖边的苏小小墓后,却被一个女冠拦住:“无量天尊,施主且住,瞧你面相清奇,衣袂含香,看来佳偶不远,何不进祠求卦,卜问姻缘?”
鱼不痴赧然:“在下囊中羞涩。”
女冠微笑:“出家人只化缘法。小道和施主有缘,愿免费为施主卜上一卦。”说着捏着手指掐算,“施主名叫鱼不痴,乃是天下四大香派之一长白山珍香坊的外门弟子,修习内功心法香象渡河,其秘谱一年前买自街边一卖书老翁,花了二两银子。你茹素戒酒,无朋无友,独来独往,寻遍人间无一知己。你悲天悯人,对一草一木都心存感恩。草鞋烂了,你把它埋上,还树个碑,写诗悼念。你很喜欢死人,你认为活人总会变的,好人也会变坏,但死人不会了。你常常在梦中和死人相会,风帘翠幕,绿影红装,隔水对诗。你很喜欢苏小小、关盼盼,但最喜欢的女诗人还是宋时的朱淑真。你曾经为这三人写了三本诗集《西泠雪魇》《燕子楼空》《苹风断翼》,你曾经想过,如果你有一颗惊精香,你会复活朱淑真,和她花前月下,联句唱和……”
鱼不痴脸一红,赶紧说道:“你前面算得都对。但你别亵渎古人,我只是想找一个像朱淑真那样的女子。”
女冠笑道:“那就请君入祠求签吧,免费。”
鱼不痴摇头:“不行,我可不能占你便宜。”
旁边就是月老祠,鱼不痴随女冠进祠,付了卦资。祠内供奉着月老塑像,左右各有供桌,左边桌上一眼小型井栏,上架辘轳,井口搭着无数红绳头;右边桌上则放着一摞姻缘簿。
女冠翻开姻缘簿查找鱼不痴的名字,翻到最后一本最后一页,竟然都没找到;又指引鱼不痴再去汲井牵丝,鱼不痴从万千绳头中随意捻起一根,缠在辘轳上摇转,转上来的却是一截断绳,并无绳结。最后只能登上称骨量命台——那是三尺见方的木台,前架秤杆秤砣。左侧牵出无数引线,线头接着一支毛笔;右侧高悬一方铜镜。
鱼不痴解下背后木箱,踏上木台。女冠拨动秤砣,引权平衡,不高不低。那毛笔被重力牵引,刷刷点点转动,在笔端纸板留下字迹。很快,字迹写完,鱼不痴下台,那女冠将纸板取下,脑袋、四肢、五脏、骨肉、膏脂各有重量,甚至有什么善心、恶心等,看得鱼不痴眼花缭乱。最下面写的是命骨:一千一百一十一钱一分一厘。命格:一百一十一岁一月一天一时一刻。
女冠瞧着这些数值,进了暗门,取出一本香册,仔细翻找,然后摇头大叹:“施主的骨肉重量命格长短,皆有独无偶。根据书上所写,施主是春风面、琉璃心、藕花臂、释迦瞳、鸾凤骨、三清身、天孤星。此七相,万中无一,七相合一,万古不见。施主命犯天孤星,难怪红绳上无结,姻缘簿上无名。”
鱼不痴如听天书,挠挠头道:“你也不用唬人了。在下名不痴,不痴便是不傻,你这称骨算命台本是机关,重量如何,写什么字,都是你预定好的,骗不了我。”
女冠道:“卜卦算命,信则灵,施主不信,那就当小道胡言乱语吧。”
鱼不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又转身回来:“在下虽然食素行善,却不想孤独终老。请问道长,有无破解之法?”
女冠道:“施主吃斋念佛,生具佛眼,本就是天赐因缘,何不剃度皈依,逃脱这十丈软红的腌臜之地。”
鱼不痴又挠挠头:“我又没钱买度牒,哪座庙肯要我吃闲饭?”
女冠道:“要想破解孤鸾命也非难事。”说着伸手捏住鱼不痴指尖,鱼不痴只觉一股暖流沿着手少阴心经直入心脏,脸一红,道:“你做什么?”急忙甩手。
女冠面色凝重:“别动,你的心上被斩了一缕刀痕?你是不是常感心痛?”
鱼不痴点点头:“每当难过的时候心就会痛。”
女冠道:“你中了幻影神刀中的伤心一刀,是谁伤的你?”
鱼不痴挠挠头:“不知道。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我父母是谁我都不知道。”
女冠道:“幻影神刀无相无色无声无息,被斩之人只觉心中一痛,便已中招。你的心已经慢慢冰化,逐渐侵蚀血脉。任由其蔓延下去,你就会变成一个冷血恶魔。不但如此,你的脖颈四肢之处都有极细刀痕,只是肉眼难见。”
鱼不痴惊道:“那怎么办?”
女冠微笑:“看着我。我将一点相思种在了你的心上,从此你有了情根,春风解冻,不但会克制伤心一刀,也会破掉你的孤鸾之命。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你的心上人,心中伤口也会渐渐愈合。不过,三年内你不能太伤心,否则刀痕会发作,便有心碎头断之灾。”
鱼不痴虽然不信,还是谢了,并给了他一两银子。那女冠将手中书送给他:“人海茫茫与君相逢,也是前生夙缘。这本《万香随缘》乃香事集锦,赠君一阅,切记,别给他人看到。三年以后,希望再临小庙,以续前缘。”
鱼不痴接了,放在箧箱里,负在背后,道谢出门。
走没几步,女冠追出来:“其实世界上有很多美丽的事物美丽的人,只是施主并未发现而已。”说着把拂尘在他眼前一掸,“要用心看,不要让世间的尘垢蒙蔽了你的慧眼。”
我有迷魂招不得,为你走火入疯魔
杭州。鱼不痴披着一身烟雨,进了这座吴越古城。正逢斗香盛会,街上随处可见河北的马帮、焉耆的驼队,都驮着香料,南腔北调,迎来送往。街道两边香料铺子鳞次栉比,龙涎的腥、丁香的野、薄荷的凉……人生百般况味,几步便尝遍。
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寻到自家长白山珍香坊下榻的客栈,同门正大摆筵席,此时酒到酣处,杯盘狼藉。见鱼不痴来了,同门视若无物,鱼不痴最讨厌酒鬼,讪讪地跟坊主打声招呼便离开了。此次来杭,车马自给,鱼不痴没钱买马,好在生了双飞毛腿,也没落下。他本想着来斗香大会卖些自己炼制的香料,但看这满街的香料铺子和赴会的各大帮派,还是怯场了。
日近午时,鱼不痴修炼的佛家心法“香象渡河”需要子午行功,于是勒了勒腰带,寻了一处静谧竹林,盘降魔坐,气运周天。坐了许久,那女冠所言的天命孤星云云,搅得他杂念丛生,心猿意马,无奈只好匆匆收功,取出女冠送他的那本《万香随缘》,略略一翻,一股清香袭来。原来每页书里都夹着同样的一朵花作书签,那花朵形如人面,却不认识是什么花。虽然被书页吸干了水分,但花瓣依然素白如雪……那缕香气似乎有种魔力,勾起了许多天真烂漫的回忆,让他久久不忍释怀。
过了好久,鱼不痴才收起书,信步走去。街上多是公子小姐,两两作伴,打情骂俏的,撑伞而行。只有自己形影相吊,秋雨侵衣,巨大的孤独感像瘟疫一样侵蚀着他。
这世上真的没有一个像朱淑真的女孩了么?
恍恍惚惚的,不觉踅入一条偏巷,忽然,鼻子乎嗅到了一缕春天的味道,清新、润泽,还带着一丝烟火气。是的,那是雪厚三尺一朵梅花的味道,那是黄蒿弥天一尾青草的味道,那是羁旅天涯一缕炊烟的味道。绕过一片芭蕉丛,便听到一声嫩声嫩气的叫卖声:“卖香了!卖香了!‘一陌春雨下婆娑’十文,‘香径缦回春袅娜’二十文,‘春飔未销经年雪’三十文……”
鱼不痴的心脏瞬间漏了两拍,这,这诗不是我写的么?
循声望去,巷子夹溪而建,溪旁竖着一块木牌,上写“缘溪”二字。溪头石板路上,一个女孩坐着木制的平板轮车,车的前面放着一只木箧,她一手撑着一把杭州绸伞,另一手却拿了短杖,在地下一撑,那轮车便向前滑行几步,顺着溪水的方向而行。
不知为什么,鱼不痴心中一疼——难道她有残疾?想着想着,不自觉趟过小溪,来到对岸,离女孩只有几步远了,眼睁睁瞧着伞面上滴下的雨水浸湿了她盘着的裤脚,而那清香仿佛一缕春风,无处不在地环绕着他。他将手伸进褡裢里,摸着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盘缠,决定帮助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孩。但真的到了那女孩面前,他却怯了,不知如何开口。
正犹豫着,忽然身后銮铃声响,几匹快马驮着大包小裹向他泼喇驰来。
那女孩看到了,急忙提醒:“大哥哥,快躲开,有马!”
鱼不痴一惊,急忙跳开。
那马疾驰而过,一匹马的后蹄正好弹到女孩轮车的那只木箧上,箧盒顿时被打翻,香膏、香饼撒了一地。
一句“大哥哥躲开”,让鱼不痴眼睛一热——天底下还没有一个人这样关心过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弯下腰,帮她捡拾起来。
那女孩十分焦急:“书,书!”翻身从木轮车上摔下,在泥水里爬着,去抓几步远的一本线钉纸书。鱼不痴手疾眼快,将香料拾起装入箧盒中。女孩穿着素布衣衫,裹在裤管里的双腿却是扭曲着的,凸起的轮廓极细,显然是腿有残疾。
鱼不痴心中又一疼,抢先拾起那本书,递给女孩。女孩没有理会箧盒,只接过那本书来。书角已被洇湿,书面四个篆字“香奁锁梦”,鱼不痴一看,大吃一惊——香奁锁梦,是他一本诗集的名字!
那女孩将头低下,遮住天上的雨丝,翻书查看。书的第一页赫然便写着作者的名字:鱼不痴。下一页正是他的排律:
荇洲鹤羽者番满
菱屿杏花几度新
夕卷朝飞汉浦雨
花开桃熟武陵春
瑶笺一寄罹兵燹
青鸟每回患采薪
菡萏有丝结双蕊
琵琶无翼过重阍
那女孩就这样坐在泥水里,捧着薄薄的纸书,像是捧着一件无价之宝:“还好,没湿。”女孩抬起脸,笑靥如花,吐气如兰:“大哥哥,真的谢谢你。我没有什么可感谢你的,这盒香就送给你吧。”
那是一张什么脸,鱼不痴形容不出。桃花?少了一点单纯。梨花?少了一点灿烂。杏花,少了一点清新。梅花,少了一点温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是人世间送给他的第一个微笑。那微笑像一壶扶头酒,像一杯雨前茶,像一首花间词,鱼不痴醉了,迷了,痴了,一时间,时间停止,春风拂面,天雨香花,观音临世,佛陀重生……
女孩瞧他愣愣地,抿嘴一笑:“妈妈告诉我,三日不读诗,口自大点(注:口臭)。这本诗集是我最喜欢的,清词丽句,密如贯珠。读后每每颊齿留香,三日不散,真的好想见见这个作者。”她眼光穿过层层雨幕,望向天际深处,悠然神往。
鱼不痴流泪了。他自诩诗文横绝一世,哪知传出后,饱经訾议,只好改行制香。没想到今天遇见了平生第一个知音。他心如鹿撞,不能自抑,从身后木箱中取出两块香膏,放在女孩的箧盒中,随即指了指她的腿,女孩似乎明白了他的善意,微笑着点头。
鱼不痴正斟酌言辞,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初雪,你怎么可以这样?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怎么可以坐在水亏水蜀(污浊)之地。”便见一个中年妇女,衣衫华丽,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临到近前,似乎怕亵渎了这个女孩,慢下脚步,俯身弯腰,双掌合十,向着女孩虔诚地拜了三拜。拜完,她俯下身,用戴着丝绸手套的手将她抱起,轻轻放在木轮车上。整个过程小心翼翼,像捧着一座佛像。
她看都没看鱼不痴一眼,只顾着对那女孩道:“初雪,你是天香圣女,怎么可以和这样月亢月庄(肮脏)的人说话呢?近在咫尺,呼吸相闻,沾染了水蜀(浊)气怎么办?”她和女孩说话的时候,嘴始终偏离女孩的脸,似乎她呼出的气也是浊气,怕污染了女孩。说着,推着木轮车转身离开。那女孩却回过头来,对着鱼不痴嫣然一笑:“大哥哥,这把伞送给你了。我叫贺兰初雪,你呢?”
江南的雨巷,洁白的绸伞,天真的少女,如花的笑靥。这一个人世间最美的画面深深地深深地镌刻在了鱼不痴的瞳孔中,定格、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苍凉缥缈的钟声隐约传来,鱼不痴这才醒了过来。瞳孔间的美丽慢慢黯淡、疏离,渐渐画出乌瓦白墙、曲折深杳的巷子,以及撑着花花绿绿的杭州桐油伞匆匆走过的行人。
那架承载着人世间最美倩影的木轮车已经不在了。
鱼不痴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寻找着女孩经过的痕迹。青石板上吐出一簇新绿,新绿中著一点浅绯,仿佛在袅娜着,张望着,微笑着……
鱼不痴糟糕透顶的心情,在这一瞬间莫名地好了起来。他以朝圣般的角度抬起头,望向天穹。不知何时,已是愁云败走,恨雨消停。天受了圣洁的洗礼,获得了新生。好像一瓯刚出窑的青花素瓷,晶莹剔透。霁光在参差的瓦片上浮动,画出一副娇艳的虹霓。两只黄鹂从雕梁画栋中飞来,粘在朦胧如烟的垂柳上,唱着婉转的歌。
鱼不痴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也是美美的甜甜的。他慢慢蹲下,贺兰初雪经过的街旁,那些细水涓涓,在石板低洼处聚了一处,好像一面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就好像贺兰初雪一样。
鱼不痴慢慢站起,仰头向天,大声喊道:“你叫贺兰初雪,我叫鱼不痴。我就是《香奁锁梦》的作者。”说着,他发足疾奔,向巷子深处奔去。
经过卖鱼老翁身旁,鱼不痴笑着对他打招呼:“老爷爷你好!”经过卖针头线脑的老妪身旁,鱼不痴同样打招呼:“老奶奶你好!”经过流浪狗身旁,鱼不痴依旧打招呼:“狗大哥你好!”经过乞丐身旁,他掏出铜板放下,又跑走:“额,乞……大哥你好!”
很多路人侧目以视,那眼光分明在说,瞧这个疯子。
但鱼不痴依然笑着,因为他感觉每个人都在对他微笑,整个世界都在对他微笑。
街角,一个戴着宽檐风帽的人牵匹白马突兀出现。惨白的脸上,眉头慢慢皱起,牵马走过去,只见地上放着两块香膏。
一天,两天,三天,鱼不痴几乎跑遍了杭州城的大街小巷,却都没有再遇到过贺兰初雪。
他不甘心,他还在寻找她。别人赏三潭印月,他在月色里寻找她;别人观雷峰夕照,他在暮霭中寻找她;别人在花港观鱼,他在鱼群里寻找她。别人听南屏晚钟,他在钟声里寻找她。别人在放鹤亭前放鹤,他在鹤影里寻找她……
他想找那个女冠表示谢意,顺便再卜问一次,可是祠门上锁,那女冠也不见了。
每天,他都用清水洗眼,然而贺兰初雪的影子再也没有在他的瞳孔里聚焦成像。她就如贺兰山上的第一朵春雪,悄然化入虚空,再也寻不见。
小鬟假怒啐鹦鹉,公主蹙眉沉琥珀
二月十五花朝节。西子湖畔,斗香大会正式开幕。
每天,城里的香队都驮着香料赶到西湖,调香、品香、评香。从苏堤上第一声鸟鸣到南屏山最后一声钟响,环西湖一周都是雕鞍画毂,鳞次而列,整个西湖人喊马嘶,喧嚣不断。湖面则实行宵禁,即便白天,也有官兵船舶巡视。
天下香道,皆出自天香会。一百年前,天香会土崩瓦解,分裂成四派:长白山的珍香坊、洱海的圣香舍、河北极香榭、焉耆的奇香苑。这四派才是斗香大会的主角。自从天香圣女香踪缥缈,百年以来,香道寂寞如斯,直到圣香舍的莲花圣女横空出世,香道才再次中兴。迎接她来杭那天,男女老少倾城而出,但莲花圣女只给他们留下了白象背上金舆里一道模糊的剪影。后来她下榻的客栈,每天宾客盈门,但都被拒之门外。
鱼不痴在人群里寻找贺兰初雪,找累了,寻一僻静角落,刚要坐下歇会,身后有人道:“兄台好面善,也是参加斗香的么?”随着话音,一丝冷香飘至,带着尸体的腐烂味道。鱼不痴回头,见一个牵着白马的少女,戴着宽檐风帽,遮住大半脸孔。见他回头,少女掀开帽檐,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孔,只是脸色如尸体般惨白。
鱼不痴有一瞬间的失神,这张脸似曾相识,但努力回想,却无法记起,只好尴尬一笑:“我不是。”
少女微微一笑,眸中春风融雪:“我和兄台好像在哪里见过。”
鱼不痴挠挠头:“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想不起来了。”
少女微笑:“大概是前世吧。我还记得兄台的名字,你叫鱼不痴,珍香坊的外门弟子。在下妙香国主宇文第一,也是炼香的。我瞧你单身一个,我也是孤家寡人,不如做个朋友。”
鱼不痴随口道:“好啊。”
宇文第一的白马凑过来,不停用头蹭鱼不痴。宇文第一道:“特勒骠,还认识你前世的主人么?”
鱼不痴心不在焉,也没顾及她的弦外之音。宇文第一瞧他左顾右盼,问:“鱼兄找什么呢?”鱼不痴对她没来由感到亲切,提不起戒心,又尴尬一笑:“你见没见过一个女孩?十七八岁,坐着木轮车,腿有残疾不能行走,也卖香膏香饼,名叫贺兰初雪。”
宇文第一大惊:“你见过这样一个人?她长什么样子?”
鱼不痴挠挠头:“形容不上来,反正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
“有多美?”
“天下第一。”
宇文第一把帽子一掀:“那你要找的就是我。我不但语文第一,而且算术第一,武功第一,当然,这些你有异议尚可商榷。但是如果你不同意我是容貌第一,我跟你没完。你说说,你遇见的那个女孩和我长得像不像?”
鱼不痴挠挠头:“不太像。她是双眼皮,你是单眼皮。”
宇文第一叹了口气:“好吧,我没见过她。你喜欢她?”
鱼不痴脸一红:“嗯,因为她也喜欢我。她是第一个喜欢我的人,她读我的诗,还想和我见面。可是,当时我们遇见的时候,我刚要说我就是她要找的人,她就被她妈妈推走了。”
“原来你是单相思啊。第一,人家喜欢你的诗,不一定喜欢你的人;第二,她妈妈不喜欢你,肯定要阻止你喜欢她。如果她非要喜欢你,除非跟她妈妈断绝关系,和你私奔。”
鱼不痴道:“孝为立身之本,我可不能做禽兽不如之人。其实能再见到她,治好她的腿,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应该知道,天下香道多出自天香会,天香会视男子为须眉浊物,初雪喜欢我的诗,证明她不是天香会的人,否则,说一句喜欢都是亵渎呢。何况喜欢一个人不是占有,遥遥相望两两欢喜就好。”
宇文第一笑道:“其实,你可以喜欢一个可以喜欢的人啊,比如我,我没爹没妈,没人阻止你。我不但喜欢你的诗,也喜欢你的人,你没朋友,我连同门都没有,我也不是什么狗屁天香会的。咱们两次不期而遇,不是天赐的缘分么?”
鱼不痴泪珠双垂,深施一礼:“谢谢你,你是世界上第二个不嫌弃我的人,我很感动。但是我配不上你。她比你柔弱,比你可怜,比你更喜欢我的诗。”他抬头,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天尽头浮现出一张微笑的脸:“我叫贺兰初雪。”
两人正说着,忽听画鼓声声,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原来斗香正式开始了。
西湖里靠岸二十丈,搭了甲乙丙丁四个斗香台,甲乙在东,丙丁在西,间隔里许。四大派将角逐三甲,选出极品、神品、圣品三种妙香。此刻,主持大会的杭州香学苑教授蔚然风手摇折扇,致辞已毕,和负责评判的品香师乘坐蚱蜢舟登上了丁字号台,坐在评判席上。
东道主规定,为了给比赛增加点可看的噱头,参加斗香的各派不能乘船上台,至于用什么方法,就看参赛者的创意了。
丁字号台正是奇香苑的擂台。
天香会认为,男人是泥做的,女儿是水做的,男浊女清,故而会长及会中要职全部由女人担任。男人只能采香淘香等粗活。
奇香苑主叶香萌生得小巧玲珑,头绾坠月拖云髻,身穿仙鹤衔花裙,背负雕弓箭壶,妩媚中更添英武。在十二名佩剑悬刀的女弟子的簇拥下,她策马疾驰,到湖边飞身下马,女弟子们卸下箱笼,取出炉瓶等诸般器用,她选了三只小型博山熏炉。弟子们添香已毕,叶香萌取出龙凤箫,低低吹奏,引来十余只朱顶雪羽的仙鹤,鼓翅如轮,将三只香炉衔起放到台上。
叶香萌解下雕弓,抽出一支竹箭,没有箭羽箭镞,前端蘸了火油点燃。她扯弦发箭,箭光在空中拖曳出一道火线,从第一只香炉镂空的格子眼里钻进去,又从另一边的眼里钻出,去势不停,相继穿过第二第三只香炉之后,竟然在空中神奇的转个圈,重新飞回叶香萌掌中,箭头上火苗未灭。
“回环箭!”观众目瞪口呆。
烟气从镂空的盖子里蒸腾而起。一只烟气水绿,一只浅绯,一只青黛。香烟盘匝而起,在香炉上空凝聚不散,大如栲栳。虽然香几周围有折扇屏风维护,今天风力又小,但能如此凝聚,让人惊叹。
叶香萌重新吹起洞箫,那群仙鹤应声而起,在岸边和台上排成一线,宛若悬梯。叶香萌振袂而起,水袖横空,裙裾在风中荡开圈圈涟漪。她的绣花鞋在第一只鹤背上轻轻一点,瞬间借力向前飞翔,再踩第二只鹤背……如法炮制,在空中做出斜飞、折腰、旋转诸般舞蹈动作,笑吟吟便到了擂台上空,飘然沾地,轻盈如一瓣落花。那飞扬的裙裾,妖娆的身姿,高傲的眼神,只有洛水女神凌波微步堪可比拟。
评判席上的蔚然风折扇一合,霍然站起,深施一礼:“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多少年来,除了李太白的诗,吴道子的画,王羲之的字,小生眼无余物,想我放荡四海,吴姬燕女,阅人多矣,心如古井。不意今天得见姑娘,惊为天人,怦然心动,不能自抑。嗟乎,此女本应天上有,不知为谁落人间。叶姑娘,可是为小生么?”东拼西凑背诵了几百字的诗词曲赋之后,便在那里摇摆羽扇,卖弄风流。
叶香萌嫣然一笑,蔚然风骨软筋酥。叶香萌又翩然转身,两手如转圆球,那烟团立刻滴溜溜旋转起来。不等众人惊呼,她伸出长指甲,在每个球上一划,大球倏忽间分裂成两个小球,二变四,四变八。小球宛若活物,在她指尖挑动下,或横排成一字,或斜飞作雁行,或罗列成品字……令人眼花缭乱。叶香萌手指纵横开阖,香烟便如渠中之水,循迹而动。叉指一划,如瀑布倾泻;抹指一引,又如青云出岫。笔锋一宕,亭台楼阁、山川村舍依次呈现。
引烟作画,当真也是一绝了。
片刻之后,叶香萌长袖张开,笼住香烟,再收回时,香烟复又变成了三个彩色圆球。
叶香萌先立于一品香前,目光轻柔如水,静静地伸指勾画。这回画的是人物,薄云笼阴,古木苍山,栈道逶迤,一只白象驮着金舆,行走在山道上。迎面行来一个少女,背弓挂箭,和叶香萌一般模样。观众心中惊诧,白象金舆,难道她画的是莲花圣女?
第二幅的背景依旧是栈道白象,只是天飘了细雨,少女换了位置,坐在了大象背上金舆的前面,回眸微笑。金舆里伸出一只手,手上一把伞,给少女撑起了一片晴空。
第三幅图分成两部分,左上角画着栈道尽头山麓之下,浩波万顷,白象上了一艘大船,渐渐漂向彼岸。少女站在渡口,依依不舍,挥手远送。而右下角则画着少女侧卧榻上,斜瞧上方图画,似乎满腹心事,案头蜡泪低垂。
几幅图意思了然,画的叶香萌和莲花圣女邂逅,莲花圣女捎她一程,并为她撑伞,后来两人在渡口处分别。叶香萌晚上辗转反侧,回忆两人分别时的情景。
评判席上,几位品香师纷纷动容。香积寺忘情上师宣了句佛号:“叶香主,没想到你和圣女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杭州香会会长长清子道:“叶香主,想来你在香料里添加了大量龙涎,龙涎质凝气沉,能胶着烟气,使之凝而不散。以此为方,能将香烟以剪刀剪断。但能作画者,尚不曾见过,老道叹为观止。”
叶香萌施了个万福:“请大师鼻观。”
各位品香师缓缓起身,面色庄严,来到香几前,依次嗅闻香气,脸上露出各种讶异表情。
长清子道:“这第一品香清新淡雅,仿佛雨后竹林,新发之木,令人神清气爽;第二品香芬芳馥郁,好像春风一夜,百花吐蕊,令人心旷神怡;这第三品香嘛,却是香中带苦,甜中含涩,如同那未熟之果,酸人齿牙。”
叶香萌又施礼道:“请问前辈,可能观出三种香方?”
长清子哈哈一笑:“小丫头考我。老道浸淫香道六十年,嗅香不下千种,各种香方熟稔于胸。不过你这三品香,我还真闻不出来。”
其他人也都摇头。
叶香萌微微一笑:“前辈过谦了。其实您已将香方说出来了。这一品香名为‘邂逅’,便是在雨水那天,采九十九种新发香木带着晨露的第一片新叶,制成香片;第二品名为‘旖旎’,是在惊蛰那天,采九十九种新发香花带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的第一朵花瓣,制成香丸;第三品名为‘相思’,是立夏那天,采九十九种未熟果实,以美人之泪和而成段。”
长清子叹道:“没想到此三品香得来如此艰难,也足见香主一片心意了。不过听此香名,似为男女之情而作。香主与圣女同是女子,此香寓意恐怕不妥吧?”
叶香萌微微一笑:“天香会虽然分崩离析,但我四派古训未改,仍旧认为男浊女清,我当然不会爱上臭男人了。古代男子爱上男子,有龙阳之癖,断袖之情,为何女子与女子之间不能有情呢?”
蔚然风摇头大叹:“姑娘这种妙人儿,若不与美男子两情两悦,岂非暴殄天物?”
叶香萌道:“暴殄天物,也比被你们这些臭气污染了好。”
香婆婆深有同感,不住颔首,忘情上师低眉沉思,其他人则面露尴尬。
人群中的鱼不痴,被叶香萌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宇文第一看到了,冷笑道:“谁能分辨一棵树上哪片是第一片新叶?谁能天天等着第一缕阳光?骗人的鬼话你也信,你干脆别叫鱼不痴了,叫鱼真痴吧。”
鱼不痴挠挠头。
宇文第一道:“我最讨厌花言巧语的人。你说她这么做为什么?”
“当然是爱莲花圣女了。”
“为什么爱莲花圣女,不爱你们坊主李香腴?”
鱼不痴挠挠头:“人家先邂逅的莲花圣女。”
宇文第一气极反笑:“莲花圣女传说天生异香,容貌绝代,她能不爱么?若换个丑女,她还能爱么?实际上她不是爱人,她是爱自己。世人所谓的情爱,都是狗屁,都是贪图对方的美貌或者金钱,意图占为己有而找出来的堂皇借口!”
鱼不痴冷汗淋漓:“你不是指桑骂槐,在说我吧?”
霓裳羞褪藕花臂,银牙娇吐丁香舌
便在这时,珍香坊一个男弟子钻过人群,满头大汗扯住了鱼不痴,要他帮忙。
原来,为避免香气互相倾轧,第二场品香师移步丙字号台,而隔水登台的难题,把坊主李香腴愁坏了。本来的准备,是做了几只简易的木制莲花坐台,准备划水过去。但叶香萌乘鹤飞翔,惊艳全场,将了他一军。李香腴心想,若能有船不划,找人在水下推舟,恰如达摩一苇渡江,也能遮一时之羞。但在水中不能露头,运送十来个人,最少需要半炷香时间。于是坊主想到了鱼不痴,因为他水性极好。
既是坊主有令,鱼不痴答应了。他拿根竹竿,远远找个没人的地方,潜入水中游过来,暗中拨动莲花座台,将坊主等人送上岸去。
珍香坊弟子依次上场,在香几上摆出赵飞燕枕过的水晶枕头、杨贵妃沐浴过的凤凰澡盆、李清照暖过手的宝鸭香炉、茶圣陆羽喝过茶的香樟茶海、吴道子画的菩萨香画……取出香具之后,又往里面添香膏、香饼、香团、香片、香沙、香水等物,采取烧、烤、熏、煮诸般方法,香气依次呈现,各种香味名字亦雅致:蝶梦娇憨、贵妃出浴、绿肥红瘦、沧海巡香……
品香师依次上前鼻观。其实,珍香坊的合香功力不容小觑,配比恰当,香气不俗。但品香师脚步匆匆,显然是敷衍了事。原来珍香坊众女肥矮粗丑,样貌稍逊。
蔚然风瞧一眼各位行香师尊容,更是以扇遮眼。不过,还是有两样香吸引了他:一个是犀角鼎里焚的五玉龙涎,据说是古代五位美男子的唾沫合成的;另一个是象牙盒里的樱唾云津,说是古代四大美人的唾沫合成的。尤其后者,蔚然风饶有兴趣地吸了几口:“这真是四大美人的唾沫?即便真有,流传到现在,也都臭不可闻了吧?”
李香腴无奈,只好道出实情:“这是我这四个弟子的唾沫,她们可都是处子,吐气如兰,美人香唾,乃是香中极品,何况还配有丁香、藿香、龙脑、沉香……没等她说完,蔚然风已经跑到一边呕吐上了,其味之浓酽馥郁,远胜这边的香气。”
坊主弄巧成拙,懊丧不已。只好打出暗号,鱼不痴依法炮制,将几人送回岸边。
随后,品香师登上乙字号台。
极香榭香主卓香韵率领十二名女弟子打扮得和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一般,裸臂露脐,金凤冠、金眉勒、金花钿、金耳坠、金缠臂,金假指……浑身上下金光璀璨,娉娉袅袅来到湖边,登上湖边一方垂钓台。
观众交头接耳:看这打扮,不会是要凌空飞渡吧?
蔚然风遥遥喊道:“请开始。”
极香榭众人背靠背手牵手围成一个圆形,细长的金指甲中冒出浓浓烟气,香味扑鼻,瞬间湮没了众人身影。观众正惊讶时,擂台上行香席前也冒出了浓浓烟雾。
转眼间,烟雾消散,垂钓台上的众人凭空消失。随之,擂台上烟雾亦散开,露出极香榭众人的身影,依旧是牵手成圆。
移形换位!不少人捂着嘴,不敢相信。
鱼不痴一愣:“好神奇!”
宇文第一白他一眼:“少见多怪。垂钓台上是一伙人,擂台上是另一伙人。两个地方都有机关,暗号一起,垂钓台上的机关开启,台上人在浓雾的掩护下钻进里面隐藏;同时擂台上机关也开启,喷出浓雾,另一伙人钻出来。”随手递给他一只千里筒。
鱼不痴举筒遥望,半信半疑:“可是两边人样貌相同啊?”
“都是孪生而已。这是幻彩术中惯用的方法。前两场比赛的时候,那个教授没喊开始,偏偏这场喊了。为什么?这就是通知两边的暗号,否则出来进去有早晚,就露馅了。”
“极香榭是河北的,又不是杭州本地人,如何制造机关?”
“都是东道主安排的,人家私下里早都计划好了。你想想,为什么要弄这个隔水登台?这和斗香有什么关系?一是为了难为你们珍香坊,二来也是给其他三派增加噱头。唉,这都怪你们珍香坊的人长得太丑。”
鱼不痴岔开话题:“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宇文第一老气横秋地道:“像我这样的老人家,这点事都不知道,岂不是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鱼不痴瞧她前言不搭后语,颇觉奇怪。
说话间,极香榭众人已经开始行香。
第一品香,叫“黄粱一梦”。极香榭众弟子各自从身后取出一只绣金枕头,放在席上,然后便在席上横躺竖卧,一时间玉体横陈,姿态撩人。
卓香韵声情并茂地讲述着黄粱梦的故事,弟子们枕头中升腾起缕缕雾气,此烟气轻浮,随风上岸,笼罩了大半人群。香气说不出的好闻,充满了魅惑,一旦嗅到,就无法抑止。霎时间,人们眼前浮现出种种幻象:金銮宝殿,万国衣冠意气昂扬;大漠狂沙,铁骑纵横声震云衢;青楼瓦舍,香衾暖被软玉温香……每个人似乎都变成了幻象中的一个,或激动或兴奋或陶醉或癫狂,狂呼乱叫着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
蔚然风本来鼻子里塞了棉花,但见观众如此动容,不觉好奇,偷偷拔下一边,吸了少许,便禁不住口中流涎,美人美人的连声叫唤。
长清子见其出丑,急忙点中他腰间大穴,定住了他身形,但涎水兀自不停。
虽然隔得较远,鱼不痴也被香气侵入,连打喷嚏:“这是什么香?怎么他们都跟喝酒了似的?”
宇文第一闻了闻,一口气吹开,道:“这品香里掺有曼陀罗和朝颜花籽,能使人产生幻觉,加上卓香韵施展祝由术,辅以言语诱导,激发出每个人心中潜藏的欲望,不丑态百出才怪。你若想念你的贺兰姑娘,不妨也多闻闻,只怕梦中便见到了。”
鱼不痴捂住鼻子:“我可不想白日做梦。”
说话间,第二品香“罗浮美人”行毕,第三品香“庄生梦蝶”开始。台上众人纵列成排,卓香韵为首,合掌胸前,加持二十四种观音手印。随着手印变化,身后弟子或齐出左臂,或齐出右臂,或双臂同出,宛若孔雀开屏,令人眼花缭乱。随着阵型变化,各人手上亮出鱼篮、莲花、铃铛、净瓶等诸般法器,法器中香雾蒸腾而起,五彩斑斓。观众伸鼻再嗅,是馥郁的花香,桃李杏梨海棠杜鹃丁香豆蔻芍药……魅惑而强烈,如潮汹涌。
便在此时,湖面上忽然腾起一团彩云,向擂台飞来,嗡然有声。原来是一群花花绿绿的蝴蝶,大者如燕雀,小者如蜜蜂:枯叶蝶、凤尾蝶、孔雀蝶、佛手蝶、猫眼蝶……更多是叫不出名字的。漫天蝴蝶飞舞,落在极香榭众人的指尖肩头,越来越多,渐渐缀满了众人周身。蝶翼翕动,每一只蝴蝶都像一个彩色的灵魂在舞蹈。片刻之后,蝶群忽然腾空飞起,化作一团彩色的龙卷,旋向甲字号台。
观众再看乙字号台,极香榭众人已经芳踪不见。难道是被那群蝴蝶卷走了?
忽然,蝶群四散飞舞,黄绿的血汁漫天挥洒,断翼零粉凋零,受伤的蝴蝶跌落台上,尚在翕张着翅膀。蝶群溃不成军,露出里面的极香榭众人,挥动着各种法器,疯狂扑打蝴蝶。
异变骤生,所有观众都愣住了。
鱼不痴惊叫一声:“她们都疯了么?我们要阻止她们啊!”
宇文第一拉住他:“等等。”
便在此时,远远湖面上忽然传来一声愤怒的象吼,同时一缕狂野的香气压着湖面冲杀而来,将那魅惑之香吞噬干净。这缕香气中明显含有薄荷冰片透骨香,清心凉目,仿佛当头棒喝,倏然定住了疯狂的人群。
看这阵势,是极香榭众人被魅惑之香气反噬,走火入魔。幸而这缕香气及时赶到,众人如梦初醒,双掌合十,面向湖面。连那蝴蝶也被香气感染,止住了骚乱,落在台上。
遥远的湖面,雾气仿佛轻纱撩开了一角,梵呗声轻轻响起,一只白象驮着金舆,缓缓踏水而来。
莲花圣女!
人群瞬间爆炸。有人便要往河里跳,维持秩序的官兵急忙持械制止。
湖中本有连片莲花,可惜花期未到,只有去年的败叶残梗。白象就在莲花荡中走来,随着它的脚步,左右凋败的莲花竟然次第生出新叶,旋即吐苞怒放,浓郁的莲花香气弥漫了整个西湖。传说佛祖释迦出生时,一落地就连走七步,一步一莲花。如今莲花圣女能让枯萎的莲花重新开放,莫非是佛祖转世?
不知谁带了一个头,极香榭众人跪倒了,岸上观众跪倒了,连乙字号台上的品香师都跪倒了。西子湖畔,一片匍匐的脊背。
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如觐我佛。
香象渡河,终于踏入十丈软红。象脖子上缀着三十二枚金铃,随风轻摆,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仿若佛音梵唱,沁入人心那诡谲隐秘里,那些狂暴的丑恶的卑鄙的污浊的都被一点点软化、消解、澄清了。
金舆垂下的水晶帘缓缓掀起一角,一只如玉素手轻轻伸出,指尖捻出一苗幽蓝火焰,轻轻一弹,火焰飞上白象头顶托着的一盏水晶佛灯。灯如塔状,五层二十一盘,象征着照亮五浊恶世二十一心秽。一朵火焰弹出,变成二十一朵,落在灯芯上,瞬间放大光明,袅袅烟气盘匝虚空,一点清香若有若无,清灵缥缈。
同一时间,千百彩蝶翩然飞起,绕着金舆盘旋成环。
极香榭众人缓缓站起,面对白象,双掌合十,再无丝毫轻佻之色。
湖面上飘来六苇小舟,聚集在擂台周围,象征着普度六道众生。每只小船上都坐着两个和尚,敲着钟磬编钟,演唱佛经。二六十二,象征着十二因缘。
鱼不痴瞧着方才癫狂的众人如今俯首帖耳,心中百味杂陈。偶一低头,发现一只折翼的美凤蝶正在自己脚下扑腾挣扎,另一只稍大的在它身周不停起落,状甚焦急。
宇文第一蹲下道:“人真是世界上最坏的生物,为了一个把戏,伤害这么美丽的精灵。”
鱼不痴轻轻捏住蝴蝶的翅膀:“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也有爱惜你的。”那只稍大的蝴蝶绕着鱼不痴的手飞,甚为焦急。
宇文第一道:“这对蝴蝶是夫妻,它相公怕你伤害它。”
“我不会的。”
“它们叫美凤蝶,传说是梁祝幻化的。”
鱼不痴肃然起敬:“难怪它们不离不弃。可是祝英台的翅膀坏了,怎么上药包扎呢?”
“蝶翼轻薄,没办法包扎。其实蝴蝶活不过秋天。”
鱼不痴叹口气:“人间有阳光有春风,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回身将木箱掀开,将那只受伤的蝴蝶放了进去,“里面有很多蜜膏,多吃点吧。”雄蝶也跟了进去。
宇文第一恨恨道:“这个狗屁的莲花圣女,没想到如今还是这么可恶!”
鱼不痴道:“骂人不好吧,人家毕竟救了这些蝴蝶。”
“怎么,你爱上人家了?看那手洁白如玉,人也那么美,你移情别恋,我也不气。”
“人家是圣女,不沾男子浊气。便是谈个爱字,都是亵渎。”
“这些人都是臭的,就算十方妙香也洗不去臭味。”
鱼不痴挠挠头。
“看见前面那个绿衣公子没有,就是方才瞪你的那个,他有狐臭;旁边的那个浓妆艳抹的富家小姐,是花柳病。不要奇怪,我的鼻子不但能分辨香臭,还能闻出好人与坏人。”
鱼不痴正色道:“人家有病本来就够惨了,咱们不能救治,也要报以同情。”
宇文第一白他一眼:“那我就说你最仰慕的莲花圣女。奇香苑和极香榭的行香表演都是个幌子,最终的目的是把莲花圣女捧成佛,让众人跪拜敬仰。蝴蝶卷走活人?你见过么?那是蝴蝶将乙字号台众人挡住之后,台面机关悄悄开启,里面的人钻进了擂台下的密室里。甲乙两个擂台相距不足三丈,就是为了方便乙字号台里的人从水下的通道前往甲字号台。三丈距离,十几步就到了,到了之后,她们就会开启机关,向台面喷出浓郁花香。而那些蝴蝶本来就是她们为了此次比赛精心培育并训练好的,否则哪会有那么多。当蝶群遮住台面之时,她们就开启台面的机关,一个个钻出来,装作发疯的样子,拼命杀戮蝴蝶。所以,最精彩的一幕出现了,白象一声怒吼,震慑群魔,谁能不对莲花圣女高山仰止?香象渡河,步步生莲,堪比佛陀的般若大力,谁能不对莲花圣女五体投地?我给你揭开谜底吧,那水面下搭了浮桥,在湖心被残败的荷花遮挡,岸上观众看不出来。至于那些盛开的莲花,都是彩色绸布做的,下面安有机关,白象踏着浮桥走过,机关开启,原先包裹隐藏的花叶慢慢绽开。手工惟妙惟肖,远处根本看不出来。至于那些莲花香,都在擂台上掩藏,极香榭众人匍匐在地的时候,便打开机关,放出香气。你不信是吧,我现在就上去,揭穿她的真面目!”
鱼不痴不傻,略略一想,也明白了:“算了,虽然她欺骗了大家,但能让人心趋善,也算功过相抵,只是可惜了那些无辜的蝴蝶。”
宇文第一狞笑道:“天是圣洁的,地是圣洁的,人也是圣洁的,我容不得人间有一丝污垢。”
莲花圣女的三品香,金刚怒目、步步生莲已香过,第三品香遗火传灯一经点燃,振翼声响成一片,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大群飞禽,小到燕雀莺鹂,大到孔雀鸿鹄,羽毛缤纷,遮蔽半天,在空中盘桓,团团如盖,鸣叫声响成一片。叶香萌的仙鹤以及岸边很多骆驼马匹亦被感染,婆娑起舞。鸟兽如此,水里鱼虾也凑热闹,大大小小的鱼鳍划开碧波,向这边飞速游来,绕擂台一周围成黑魆魆一道圆环,水面上泡影不断,唼喋有声,此起彼落,不少小鱼弹出水面,在空中画出道道流光。
见此奇景,观众疯狂了,情不自禁手舞足蹈。
微风轻拂,轻轻卷动珠帘,不时露出金舆内趺坐持印的剪影,宛若佛陀。
人云皮囊都色相,天雨香花见娑婆
足有半个时辰,湖面上传来一声钟响,钟声随涟漪荡开,余韵悠然。此刻云翳消散,斜阳半枕远山,一抹艳红涂上金舆的琉璃宝顶,仿佛是羲和驾车遗落人间的又一个太阳。
灯火燃尽,香气消弭,鱼鸟散去,而观众如堵,依旧不肯离去。
品香师划着蚱蜢舟登上甲字号台,齐齐对着金舆合十。
蔚然风收敛故态,折扇收起,合掌道:“传说佛陀说法之时,周身三万六千毛孔散出妙香,普熏十方,震动三界,引得百鸟来朝,百兽率舞。今日我等得闻妙香,重见当年法会,幸甚幸甚。圣女便是小生心中的佛陀。”
长清子道:“此番斗香,圣女夺魁,奇香苑榜眼,极香榭探花。圣品妙香为遗火传灯,神品为邂逅,极品为庄生梦蝶。本来梦蝶比邂逅要好,但因妄造杀孽,不符香道十德,故而押尾。”
众人心悦诚服。
便在此时,金舆中圣女忽然发声,声音甜美:“皮囊都是身外之物,何况名利。天香会解散以来,各派多有误入魔道者,以恶香蛊惑众生,助欲为虐,有违香道。古往今来,燃香礼佛,焚香读书,皆为以香逐臭,洗涤心中恶念。本宫此番跋涉千山万水,只为传香中原,涤污除垢,普度众生,同归彼岸。至于魁首云云,再也休提。如今我已将三品香方录于纸上,望真人广为传播,以便芸芸众生同领妙谛。”
长清子稽首道:“谨领圣女法旨。”
圣女又道:“若有处子虔心修佛,可入我圣香舍。男子与成婚妇女不在此列。”岸上那些妙龄少女一阵骚动,有些欢呼雀跃,大部分却是顿足嗟叹。
便在此时,有侍从坐蚱蜢舟登台,在知府耳边低语几句。知府一挥手,泊在岸边的一艘画舫划到台下,搭了跳板。舱门水晶帘笼一挑,十来个胡人武士抬着一口琉璃灵柩放到台上,灵柩后是一女子,身量颀长,细腰丰乳,肌肤如羊脂,五官宛若雕刻般精致。看她装扮,则皮甲缠身,背后斜插双刀,还背着个牛皮口袋。此女一出,艳压全场,台上那些中原女子黯然失色。
女子上台后,冲左右一抱拳,用汉话说道:“小女子乃西域月支国公主尼雅。自从月支国被匈奴所灭,月支人分崩离析,其中一脉迁至昆仑雪山,繁衍生息。”一指棺材,“这里面是我哥哥忽萨王子,他多年前为了救一个中原女子而被害身亡,我父王不惜重金买了这具冰棺保存他的遗体。父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哥哥一死,月支国就彻底灭亡了。曾听人言,贵国天香会天香圣女怀有神香,故而跋涉万里而来,恳请贵国念及当年我国曾给汉朝进贡惊精神香,活人无数份上,惠赐神香救我兄长一命。我们愿以倾国宝物报答。”
惊精香乃万香之王,天下绝品,与其相比,斗香会上所谓极品神品圣品,万般皆下品。
棺材是琉璃所造,晶莹透明,里面一览无遗——白熊皮战袍上,仰面躺着一人,头戴王冠,枕着兽皮枕头,身周一圈稀奇古怪珠宝镇器,深目虬髯,神态安详,宛若生时。
此时法铃叮当,莲花圣女开口道:“惊精香乃传说之物,自从天香圣女香踪缥缈,传奇已不复存在。我与公主一见如故,公主若有心,不妨加入我圣香舍,我们一起寻方炼制,令兄或可有救。”
尼雅拱手一笑:“多承圣女美意。但我父王缠绵病榻,王储之位久悬未决,刻不容缓。”做个罗圈揖,提声道:“诸位都是天香会后裔,或有怀香待贾者,或有知晓天香圣女下落者,无论如何,若能救我兄长,敝国愿献倾国宝物为报。若赐香者为男子,无论贫富丑俊,尼雅情愿下嫁。若赐香者是女,无论贫富丑俊,将来哥哥继承王位,必立为王后。”
众人听了,表情继续变化,变尽人间万相。男人谁不想娶公主,女人谁不想当皇后,可惜,自家没有惊精香,只能徒呼奈何。
长清子凑到尼雅公主身前,低声道:“公主,先前我们已商量好,为何突然变卦?”
尼雅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莲花公主既然不肯惠赐神香,我只能靠自己了。”
宇文第一嘻嘻一笑:“鱼兄,如果你有一颗惊精香,会献给月支公主然后做驸马呢,还是献给莲花圣女,和她双宿双飞?”
“我没有。”
“我是说如果你有。”
“那我就给贺兰初雪,治好她的腿。”
“她们不比你的贺兰姑娘漂亮么?”
“她们美丑和我有什么关系?”
宇文第一嘻嘻笑道:“当然有关系,你的桃花运来了!”提声叫道,“尼雅公主,天香圣女相公在此,他有惊精香!”一声如晴天霹雳,人群瞬间爆炸,无数人一起循声望去。
宇文第一往前一推鱼不痴:“就是他!”
猝生变化,鱼不痴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摇手:“什么天香圣女相公?她胡说八道,我哪有惊精香!”
尼雅半信半疑,大声喝道:“请公子登台!”鱼不痴摇头摆手:“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他越推脱,尼雅越相信,不住招手邀请。知府为讨她欢心,立派官兵持械将鱼不痴押上擂台。
鱼不痴急得脸红脖子粗:“我真的没有,我那位朋友开玩笑骗你们的,大家千万不要相信!”
知府脸色一沉:“欺诓官府,该当何罪!”
尼雅一揖到地:“请公子惠赐神香,尼雅情愿下嫁。”
鱼不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公主,我真的没有!天香圣女是圣女,怎么可能有相公呢?传说大半是假的。况且如果她现在还活着,至少有一百岁了。我才二十、二十多岁,怎么可能和她有关?”
尼雅冷笑道:“惊精香能起死回生,永葆青春。你面相稚嫩,一点也不奇怪。”说话间,她背后的牛皮口袋里忽然一阵骚动,一只象鼻子伸出,在空中乱嗅。尼雅解下口袋,放出一只怪兽来,其形如猪崽,肥粗扁胖,憨态可掬,身体左半边黑,右半边白,以脊骨为分界,泾渭分明。最奇的是它那长鼻子,简直可媲美大象。这怪兽乍一出来,立时蹿到鱼不痴腿旁,长鼻子缠着他的小腿,鼻孔如同两只喇叭撑得溜圆,不停嗅闻,呼哧有声。
鱼不痴吓了一跳:“它要咬人啊!”
尼雅冷笑:“这是本宫豢养的神兽食香貘,专以香草香花为食,对香气特别挑剔,品香评香绝非庸俗的品香师可比。遇到下等香,白眼斜睨,遇到上等香,青眼仰视。我到台上后,它对任何香气都不屑一顾,你一上来,它非但睁开青眼,而且平生第一次急不可耐要跟你亲近。你没有惊精香,谁有?”
传说当年天香圣女爱上了一个盖世无双的英雄,相携归隐。而鱼不痴鹑衣百结,拙嘴笨腮,腼腆羞怯,既没英雄豪杰的霸气威风,也没豪门公子的风流倜傥,在场观众都认为他是来骗财骗色的,撇嘴斜眼瞧他不起。尼雅起初也这么认为,可是鱼不痴一登台,食香貘就表现异常,让她心中悸动。等到两人面对面,尼雅忽觉一股春天般清新的味道迎面而来,一瞬间,她恍如回到了天真无邪的童年,就像春冰乍破的那一尾鱼,春柳着绿的那一点芽,春燕归来的那一剪风……
鱼不痴挠挠头:“我明白了,你这只食……长鼻子小猪专吃香花香草不吃肉,我也吃斋念佛,可能是我们气味相投吧,和惊精香有什么关系。”
台上其他人被尼雅贬低,正尴尬间,听鱼不痴这么说,心情大好,俱都频频点头。
尼雅一按刀柄:“公子再推辞,尼雅不得不动粗了!”
鱼不痴叹口气,将身后木箱解下:“我炼制的香都在这里。”
箱盖因为装了蝴蝶,并没有盖上。尼雅叫回食香貘,可是这家伙死活不肯离开鱼不痴,几个武士强行揪住它的顶花皮才把它拎走。
尼雅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然后慢慢蹲身下去:“这蝴蝶?”
鱼不痴道:“这是我方才在岸上捡的。”
尼雅随他将蝴蝶拿走,开始检视里面的香膏香饼。这些东西香味扑鼻,但闻来都是常见香料所制,和鱼不痴身上的味道迥然不同。不过惊精香是传说中物,各种典籍记载的都很模糊,只知香气馥郁,究竟味道如何,却不知晓。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不能忽略任何一个可能。
尼雅将鱼不痴所有的香料全部搬了出来,用手暗暗扣打木箱,检查是否有暗格。香料下面垫着很多本线装诗集,尼雅将书都掏出来,揉捏几下,见无异样,便扔在一旁。传说中的惊精香乃是药丸,很难在书中夹藏,是以她缺少耐心,那本压箱底的《万香随缘》就这样没被发现。
鱼不痴见书被她乱扔,心疼不已,一本本捡起,吹去尘土。
将箱子翻了个底朝天,尼雅有些失望:“你真的没有惊精香?”
“没有。”
尼雅道:“一百两,我全买了。”
“没有惊精香,你买来岂不浪费?”
“别废话,开价。”
鱼不痴无奈:“这些香料我一共花了三十两银子,加上人工,你给我三十五两就行。”
尼雅道:“成交。”当下钱货两讫。
长清子凑近尼雅:“这小子分明是骗子。”
尼雅道:“本宫自有道理。”举头向周围道:“各位,为示诚意,我高价买下这些寻常香料。如果谁有惊精香惠赐,尼雅决不食言。不过请大家看在我跋山涉水的辛苦上,不要再欺骗我。”
鱼不痴扫视一下台面,很多半死不活的蝴蝶在挣扎,还有一些尸体,看着不忍,便对尼雅道:“我能买下这些蝴蝶么?”
尼雅眉头一皱:“你要它们作甚?”
“喜欢。”
“不要钱,全给你了。”
鱼不痴大喜过望:“谢谢。”俯身一只只捡起蝴蝶来,将死去的蝴蝶放入箱子底层,还没死的放在上面。他捡得很认真,忘记了周遭一切。等捡完蝴蝶,坐船上岸,再找宇文第一,却不见人影了。
擂台上,尼雅瞧着鱼不痴混入人群的背影,恍如春天远逝,心中竟生出依依不舍之意。在别人眼里,鱼不痴只是斗香盛会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而她却隐约感到,斗香大会真正的压轴大戏开始了。
旧恨经年我已忘,恶行遍地天不觉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经历了漫长的喧嚣之后,西湖终于重归平静。
鱼不痴坐在西湖岸边一株垂柳下。夜已经很深了,夜露打透了他的衣衫,蜘蛛在他头发上扯出了半张网。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他就这样瞧着月亮微笑着,微笑着。那月亮幻化作贺兰初雪的脸,也向着他微笑着,微笑着……
忽然,头顶的树叶哗哗一响,一柄狭长的利刃自密实的枝叶中钻了出来,直刺鱼不痴头顶——千钧一发之际,鱼不痴盘坐着的身子忽如弹丸弹出。前面是湖堤,堤上栏杆的缝隙中又钻出一把剑,正对着他的前心。鱼不痴半路折返,一个跟头翻出,等他展身站起时,八个黑衣人,八柄长剑,玄鸟划沙围成大圆,将他团团困住。
鱼不痴挠挠头,蜘蛛落在了他指尖,他微微一笑,指尖轻攀柳枝,蜘蛛迅速爬上绿叶逃走了。
为首一人低声喝道:“交出惊精香,不然要你命!”
“我没有惊精香。”鱼不痴解下褡裢,把里面简陋的制香器具连同银子铜板一股脑倒了出来:“你们看,真的没有。”
为首那人暴喝一声:“杀!”八柄长剑宛若经天长虹,劈向鱼不痴。
鱼不痴身子一晃,便已从剑网脱身出来,发足狂奔。刺客们回身一看,鱼不痴的影子直若一道闪电,眨眼间消失在夜色深处。
另一株柳树后面,尼雅闪了出来,眼中闪过一道异彩。
不料,才过片刻,鱼不痴又回来了:“我的钱落在这里了。看你们衣服的料子,兵器的式样,不缺钱吧?那我就不帮助你们了。”说着,俯身便去捡钱。那些刺客没受过如此侮辱,咬牙切齿,剑光披离而下,遮蔽了月光。鱼不痴就在剑光的缝隙中进退趋避,眨眼间,大半银钱已收入囊中。
便在此时,一声娇叱,尼雅飞身加入战团,双刀狂舞,宛若暴雨摧花,将刺客杀得血流迸溅,落荒而逃。
鱼不痴捡完最后一枚铜板,看到这情景,有点惊讶,急忙过来拜谢。
尼雅收起双刀:“公子受惊了!”
“我没事。”
“公子尊姓大名?”
鱼不痴挠挠头:“我没爹没妈,哪是什么公子,我叫鱼不痴。”
尼雅微笑道:“那我管你叫鱼哥哥吧。”
鱼不痴浑身起栗:“谢谢你帮我。”转身就走。
尼雅忽然哎呦一声痛叫。
鱼不痴一惊:“你怎么了?”
“我手背划了一道口子。”
鱼不痴只好止步回身:“你有金疮药么?”
“都在城里客栈呢。鱼哥哥,你能陪尼雅回客栈么?我怕那些刺客再来,我受伤了不能应付。”
鱼不痴无奈,只好将尼雅送入城中一家客栈。刚要作别,尼雅小嘴一噘:“鱼哥哥嫌弃尼雅是异族人,不想和尼雅交朋友。”
鱼不痴被挤兑得无法拒绝,只好进去。
尼雅进屋包扎伤口的当口,店小二已经送上酒菜,摆了一桌。尼雅倒了一杯绍兴花雕,递给鱼不痴:“今天台上得见哥哥风仪,尼雅念念不忘,夜不能寐。于是夜游西湖,希望能再次邂逅哥哥,不想天赐良缘,救了哥哥。请哥哥满饮此杯,收下尼雅的一片痴情。”
鱼不痴摇头摆手:“我不会喝酒。”勉强吃了几口菜,起身告辞。
尼雅也不挽留,抽出刀来,便在雪白的手腕上割,一个口子又一个口子,血流不止。
鱼不痴惊道:“你做什么?”
尼雅咬牙道:“鱼哥哥不喜欢尼雅,尼雅活着也没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好了,我不走了,你别再割了!”
月光满窗,鱼不痴躺在客栈的床上辗转反侧。头一回睡软乎乎的香榻,反不如草地树杈舒服。木箱放在床头,为避免受伤的蝴蝶闷死,他已将箱盖拆下来绑在箱底上。蝶翼在月光里闪亮,仿佛盛着漫天星斗。
鱼不痴微微笑了。
忽然房门咿呀一响,尼雅裹着一阵魅惑的香风钻了进来。鱼不痴连打了两个喷嚏:“你身上怎么有韩寿香?”韩寿香是催情香,乃闺房用品。
尼雅不容分说,一把抱住鱼不痴,仿佛八脚鱼般紧紧缠住了他,滚烫的嘴唇在搜索它的目标:“今晚,尼雅要做鱼哥哥的女人。”
鱼不痴差点没晕过去,一个老龙抖甲,将尼雅甩在榻上:“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你是想要惊精香,可是我真的没有啊!都怪那个宇文第一胡说八道。我把钱退给你,香料我也不要了。”
尼雅从榻上坐起:“鱼哥哥你误会了,我是真的喜欢你。就算你没有惊精香,我也要嫁给你,因为你是个好人。自从看到你在台上小心翼翼捡拾那些蝴蝶,我就爱上你了。”
鱼不痴鼻子一酸:“谢谢你,是你们的好心,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但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不过我也在炼制各种香品,如果真有一天炼制出了惊精香,一定会送你,报答你的大恩。”
尼雅纵身扑来:“我不要惊精香,我只要你。”
鱼不痴吓得魂飞天外,一脚踹开门板,向外便冲。
不料,门外正有一把长剑悄无声息地对着他——这一冲,势头太猛,一剑穿胸而过。鱼不痴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几个黑衣人将鱼不痴抬进屋内,向尼雅请示。尼雅早换了件衣裳,伸指在鱼不痴鼻下一试,冷笑道:“死了。守住他的尸体,如果他有惊精香,也许会复活。如果他同伴有惊精香,也许会来救他。”
正说着,忽然一缕香气从窗隙间钻入,熏人欲醉。几人头晕目眩,昏厥倒地。
房门洞开,宇文第一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蹲下瞧鱼不痴:“让你好色,这回死翘翘了吧。”
鱼不痴连打了几个喷嚏:“你应该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宇文第一嘻嘻笑道:“万里醉熏迷不倒你,宝剑杀不死你,你不会真有惊精香吧?”
“方才我闭气装死呢。这一剑没刺中要害。不过,我好疼,你如果不救我,我就真的死了。”
宇文第一阴阳怪气道:“死到临头想起我了。这时候,你应该找你的贺兰姑娘啊!”
鱼不痴差点气死:“要不是你胡说我有惊精香,我能死么?!”
宇文第一笑道:“那我不管,反正你又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救你?”
“不救算了。”
“呦呦呦,生气啦?只要你说一句,鱼不痴喜欢宇文第一,不喜欢贺兰初雪,我立即救你。”
“鬼才喜欢你呢。你在外面偷窥,明明知道有人要暗算我,却不提醒,你是存心让我死,你的心眼太坏了。”
宇文第一怒道:“谁让你和这个狗屁公主卿卿我我的,这是对你不忠的惩罚!”
鱼不痴再不言语,自顾自挣扎起身,向门外爬,身下拖出一道血痕。
宇文第一伸指在他额上一点:“我错了还不行么!你呀,就爱钻牛角尖,逗你玩,你也认真。”说着运指如风,连封了他几处穴道。背起木箱,又将他抱起,出了客栈,扬长而去,随手丢下一张字条。
翌日,岳王坟前。宇文第一摘去了风帽,化了个鼻歪嘴斜左眼大右眼小的丑妆,背着木箱,立于墓道中央。脚下一张草席,鱼不痴躺在上面,双眼闭合,面色青白,一动不动,胸口处血渍宛然。
四大香派及杭州香道众人应邀前来,乌泱泱数百人将他们围在中央。蔚然风等得不耐烦:“兀那丑女,昨天你派下请帖,现在我们来了,你又不说何事,老爷忙得很,没空跟你闲磕牙。”对待丑女他向来不假辞色。
宇文第一盯着他,眼带杀意,狠狠咬了咬牙:“等尼雅公主来了,便知分晓。”
正说着,銮铃脆响,尼雅背插双刀,率领仆从拉着忽萨王子的灵柩赶到。众人闪出一条道来,尼雅阔步上前,与宇文第一东西对峙。
尼雅昨天被迷晕,醒来之后,鱼不痴便不见了,地下丢着一张字条,只有几个字:“岳王坟,惊精香。”衡量半天,虽然不知丢纸条的人搞什么鬼,还是决定赴约。现今一见宇文第一和地下躺着的鱼不痴,心中明了,肯定是这个丑女救走了鱼不痴。当下装作没事人似的,深施一礼:“是姐姐邀尼雅前来么?不知何事,可否告知?”
宇文第一也不揭破,嘻嘻笑道:“实不相瞒,公主,我有惊精香。”一句话,震惊全场。
尼雅淡淡道:“不会又是骗子吧?”
宇文第一笑道:“我们可以当场验证嘛。”
尼雅公主放出食香貘,那小兽脚一沾地,立即迈着小短腿颤着大肚囊,跑到鱼不痴身边,长鼻子嗅来嗅去。宇文第一张开双手,它又跑到她身边,摇头摆尾,憨态可掬。
长清子提醒尼雅:“食香貘并未闻过惊精香,所以它喜欢的未必便是惊精香。”
尼雅道:“我自有道理。”召回食香貘,“姑且再信你一次。”
宇文第一笑道:“我虽有惊精香,却只有硕果仅存的一颗了。你也知道,惊精香是从汉朝传下来的,历经千年,香气早散,功效大减。如今焚香活人不可能了,只能让人服用,并且一颗也就勉强能救活一人。公主昨天买下我朋友的寻常香料,可见宅心仁厚,小女子深受感动,本已决心无偿赠香,医治令兄。倒霉的是,我的朋友昨晚遭遇不测,不幸也死了。我辗转反侧,不能决断,若是用香救活朋友,失信于公主;若是用香救活王子,不义于兄弟。于是问天打卦,天意是救我朋友;可是一扶乩,紫姑却说救王子。我只能求助人心所向了。所以今天请大家来帮个忙,支持我救朋友的,请站在左边;支持我救王子的,请站右边。有人说过,人心所向,就是天道所在,天理所彰。”
知府厉声喝道:“昨天你欺诓贵宾,尚未治罪,今天还敢行骗,来人,给我拿下!”
尼雅公主走到知府面前,耳语几句,知府这才作罢,暗暗调动人马,伏在外围。
尼雅回身淡淡道:“我西域异族,崇尚的是英雄,信守的是承诺,一言既出,死不悔改。我就再信你一次!”
“好一个一言既出死不悔改,请选择!”
人群一阵骚动,脚步挪移,片刻之后,右边密麻麻都是人头,左边空无一人。中间还有三人没有选择:尼雅公主、莲花圣女、叶香萌。
宇文第一笑道:“圣女,请选择。”
白象上莲花圣女隔帘照影,缓缓开口:“本宫不惧天,不怕地,不服人,只爱圣洁天香。以我鼻观看来,贵友恶香缠身,德行有亏;而公主清香绕体,心地纯洁。所以,因为公主,我选王子。”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掷地有声,众人掌声雷动。
白象缓缓走向右边,叶香萌紧紧跟随。
宇文第一笑道:“叶香主,看你面泛桃花,莫非已寻得如意郎君了?”叶香萌脸色一红,脚步加快。
宇文第一又道:“尼雅公主,请选择。”
尼雅向左跨步:“我选你朋友。你们汉人有句话叫疏不间亲,你的香本就该救你朋友。我们异族人不该奢求。”这句话又赢得一片赞叹。
知府急道:“尼雅公主,乞丐死了,不过脏了一巴掌地;而王子死了,一国休矣,你要分清轻重,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蔚然风叫道:“公主,我汉人一向知恩图报,惊精香本就是你们的,你连一个报恩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们么?”
忘情上师道:“阿弥陀佛,佛说众生平等,便是禽兽虫豸,都该一视同仁,若分胡汉,更是着相了。”
长清子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只求普度众生,分什么同族异族?”
宇文第一问李香腴:“鱼兄是贵坊弟子,李香主怎么也不念香火之情呢?”
李香腴瞥了一眼棺材里的王子尸体,正色道:“我们帮理不帮亲。”
尼雅泫然欲泣:“汉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尼雅将来一定要嫁给汉人。”此语一出,男人们兴奋无比。
宇文第一一摆手:“最后一次选择,有没有要改的?”
没人说话。
宇文第一从兜囊中摸出一枚药丸,大如龙眼,色如桑葚,掰开鱼不痴的嘴,以水送下。她动作太快,等众人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众人往前一涌,宇文第一抽出背后玉环刀,冷笑道:“再进一步者,杀无赦!”
蔚然风怒不可遏:“你给这个要饭花子喂的什么?”
宇文第一笑道:“惊精香啊!”
蔚然风怒骂道:“丑八怪,你让我们选择,又不听选择,你说话是放屁么?”
宇文第一笑道:“我忘说了一句,我这人有个毛病,凡事偏要逆天而行。如果你们都站在左边,现在救活的就是王子了。尼雅公主,是这些人害了你的哥哥啊!”
尼雅冷眼旁观:“只怕吃了你的药,才是害了我哥哥。”
宇文第一笑道:“既然公主担心惊精香是假的,现在就验证。”俯身连点鱼不痴几处要穴。鱼不痴呻吟一声,缓缓坐起。
别人倒罢了,尼雅却是大惊失色——昨天明明一剑穿胸杀死了鱼不痴,难道方才那丸药真是惊精香?心念急转,当即猱身而上,拔刀便砍:“这香是真的!抓住这两人,他们肯定还有惊精香!”
宇文第一向旁一闪:“真的只有一颗了,抓住我们也没用。”
尼雅咬牙道:“服了惊精香的人,就成了药人,我抽干他的血,割光他的肉,也能救我哥哥!”
宇文第一扯着鱼不痴左躲右闪,嘻嘻笑道:“公主心地这么纯洁,怎么可能杀人,是说气话呢吧?”
尼雅气疯了,刀光如暴雪狂舞,搅碎一天晴光。
墓地里松柏环绕,石像成群。宇文第一拉着鱼不痴的手,忽而蹿上树去,忽而钻到塔后,还不忘提醒对方:“喂,公主,我在这呢!哎哟,吓死我了,又没抓着。”气得尼雅七窍生烟。
其他人也听明白了,知府喝令官兵一拥而上。四大派男男女女哪肯落后,两翼包抄围剿。连耄耋之年的忘情上师都拎着拂尘,颤巍巍地上前助战。
两人被困在核心,宇文第一索性不跑了,坐在一头石马上:“我跑不动了,鱼哥哥,你自己跑吧!明年的今天别忘了给我烧点纸钱。”
正说着,蔚然风捡了根粗木棒,斜刺里蹿过,一棒子砸向宇文第一。宇文第一视若未见,一动不动。鱼不痴扯住她手臂,横担肩上,急道:“我扛着你跑!”
宇文第一就势旋身,伏在他背上,两手搂住他的脖子,耳鬓厮磨:“你背着我跑!”
鱼不痴管不了许多,身子伏低,两腿甩开,宛若车轮急旋。
叶香萌张弓搭箭,箭如流星射去。鱼不痴听到了箭鸣声,两腿陡然加快。那箭离宇文第一后背三尺,始终不能缩短距离,三十丈后,势竭落地。宇文第一只觉耳畔风声呼啸,两侧的树木连成一片虚影,不禁笑道:“比特勒骠快多了。”
鱼不痴听若未闻,跑出了墓地,跑出了人群,顺着大路一直跑去。宇文第一舒舒服服地伏在他背上,诗兴大发,唱了一路欢歌。
前面一道偏巷,独木桥横担溪上,竖着木牌:“缘溪”。追兵已被甩得无影无踪。鱼不痴忽然刹住脚步,宇文第一笑道:“怎么?触景生情了,要为我们的因缘做首诗么?”
鱼不痴将她放下,白她一眼:“你走吧,我还要找初雪呢。”
宇文第一冷笑道:“现在你成了唐僧肉了,人人得而食之,你还敢留在杭州?何况你是逃犯,所有跟你有关系的人都要受到株连,你如果不想害你的初雪,就别见她。”
鱼不痴心中一震,不觉泫然欲泣:“你为什么那么无聊,偏要去耍那些人?”
“谁让我说那些人是臭的,你还跟我犟嘴了。”
“那我现在怎么办?”
宇文第一拉着鱼不痴的手:“跟我回敦煌吧,从此天大地大,就你我二人,终老大漠。”
“不,我一定要找到初雪!”
“好吧好吧,等过几年风声过了,你再找好么?”
鱼不痴无可奈何,只好点头。
宇文第一打声呼哨,远处马蹄声声,她的那匹白马特勒骠鬃毛飞扬,撒欢跑来。
后面人喊马嘶,官兵带着数十只猎犬开路,四大香派衔尾急追。宇文第一让鱼不痴上马,鱼不痴道:“你想累死它啊,我自己又不是没脚。”
两人一人纵马,一人狂奔,专挑僻静小路,一气跑出五六十里。在三岔路口前,宇文第一放特勒骠走左路,给一老汉十两银子,两人上了他的粪车,走了右路。
片刻之后,四大香派旋风般赶到,食香貘腿短身肥跑不快,为了避免追丢目标,知府特意征调了细柳营的三十条猎犬。猎犬循着两人的气味一路追踪,到了岔路口,却被粪味干扰,乱了阵脚。食香貘闻到粪味,鼻子倒卷扣住嘴巴,说什么也不闻了。尼雅最终还是听从猎犬,追向左路。
莲花公主勒住大象,轻敲木鱼,三只金雕从天而降,落在金舆顶上,木鱼声调一变,金雕得到命令,振翅腾空,向前飞去。
特勒骠乃千里神驹,又没驮人,跑起来风驰电掣,尼雅追出数十里,也没追上,无功折返。
三岔路口,白象静静地等待着。莲花圣女淡淡道:“尼雅公主,你被恶香蒙蔽了双眼,不见妙谛,如若有缘,莲花今晚愿为公主布施妙香,涤污除垢,开通天眼,令兄庶几可救矣。”
夜已深了。客栈中一间上房,帘笼四闭,阻隔了所有光明。尼雅公主提了提鼻子,一股淡淡幽香钻入鼻孔,令人心猿意马怦然心动的香气。她有备而来,舌下早含了辟秽寒香:“圣女,你在哪里?”
莲花圣女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惊心动魄的魅惑:“我在你的眼里。”
“啊?”
“我在你的手里。”
“啊?”
“我在你的心里。”
“啊?”啊声未已,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了尼雅。
尼雅惊叫:“你是谁?”
莲花圣女的声音:“你是迷路的羔羊,我是你的佛祖,我会拯救你。和我融为一体,我将赐给你龙象大力,救活你兄长,拯救你国家。”灼热的呼吸在尼雅的脸上逡巡着,寻找着它的猎物。
尼雅手忙脚乱,忽然停住了:“你是男人?”
莲花圣女道:“我是你的佛祖,我会拯救你。”只顾胡乱摸索。尼雅奋力挣扎,暗影里又钻出一人来,搂住她双腿。
尼雅腕子一翻,一把剪刀抵住了圣女的下身:“住手,再动,我就阉了你!”莲花圣女停住手脚。
尼雅冷笑道:“抱着我腿的是叶香主吧,点灯,我的剪刀可没有耐性!”
刺啦一声,烛火驱走了黑暗。
叶香萌满脸通红地站着花烛旁,不敢正眼看尼雅。
尼雅瞧着面前的莲花圣女,居然是个七尺男人,猿臂蜂腰,只穿着犊鼻裤,皮肤白皙,相貌英俊。
尼雅冷笑道:“原来你男扮女装,装神弄鬼,招揽处子,就是要行这采花的勾当!”
莲花圣女恢复了男声:“男女情爱,本是世上最纯洁的事情,却被公主说得这等污秽不堪。连佛祖都曾娶表妹耶输陀罗为妃,生下儿子罗睺罗。红尘情爱,本就是修炼的一种,我赢天下这副皮囊,公主还满意么?”他撇嘴嗤笑,眼神邪魅,神情轻佻,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尼雅避开他的眼睛:“你叫赢天下?”
“以前的名字我忘了,这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我要赢尽天下英雄,赢得天下美人。”
尼雅冷笑道:“放屁吧,我,尼雅,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赢天下邪邪一笑,身形电转,剪刀已然易手,尼雅也被扼住了脖子:“美人,你要明白,跪伏在我的脚下,是你的荣幸!你一个弹丸小国的所谓公主算什么?位高权重的知府大人怎么样?道貌岸然的忘情大师怎么样?跟我说话,全得跪着。最讨厌男人的叶香主怎么样,还不是第一次见我,就心甘情愿地被我这臭男人污染!”
尼雅也不挣扎:“随便你,不过老虎总有打盹的时候吧,只要你有睡着的时候,醒来你就别想再做男人!”
赢天下咬了咬牙:“你怎么才肯心甘情愿做我女人?”
“你帮我找到惊精香的时候!”
“成交!”赢天下邪魅一笑,“不过,忽萨王子没有死,公主非要找惊精香做什么?”
尼雅一惊:“你说什么我不懂。”
“很不巧,叶香萌上台之时,忽萨王子躺在冰棺里眼睛偷偷撬了一条细缝,被我瞧见了。我这人有个毛病,我骗人行,别人骗我绝不行。公主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必有所图,图什么,请开诚布公说出来吧,否则你我的合作就此终止,没有我,你想夺取惊精香是白日做梦。”
尼雅一咬牙:“其实我是匈奴人后裔,那个所谓的忽萨王子也是假的,只是我的部下。我要复活我的祖先上帝之鞭阿提拉,逐鹿中原,再造大匈奴帝国。公子若能助我成功,将来必与你分茅列土。”
赢天下击掌道:“有志向!”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璀璨夜色:“没想到那个丑女和乞丐真有惊精香,如果斗香会结束那晚,我没有醉倒在温柔乡里,惊精香早已是我囊中之物。”
万里风暴杀入眼,两瓣香唇啄上额
鱼不痴两人赶到荷塘镇,特勒骠早在那里等着了。四大香派穷追不舍,两人躲躲藏藏一路向西,转眼荼蘼开尽春事了,已是盛夏了。
有时候,鱼不痴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山头,看向迷雾朦胧的东方,一坐就是一整天。宇文第一知道,他又想起了贺兰初雪。
有时候,宇文第一会偎在他的身边,将头靠向他的肩头,轻轻地问:“你的心还疼么?”
“不疼,只是很冷,很凉。”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唯一能给鱼不痴安慰的是,自己捡拾的那些蝴蝶,奇迹竟然出现了,伤的自愈,死的复活。冬天冷的时候,也未死去,蛰伏在箱底不动,天气一暖,便飞出箱子,绕在他身边飞舞,不肯离去。
鱼不痴问宇文第一,怎么会这样,宇文第一笑道:“你服食了惊精香,一呼一吸都是起死回生的神药,蝴蝶感染了你的气息,自然活了。”
鱼不痴道:“你喂我的真是惊精香?”
宇文第一笑道:“要是没有,我敢眼睁睁看着你被人家一剑穿胸么?你真以为我那么坏?”
鱼不痴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会有惊精香?”
彼时,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折射在宇文第一的眸子里,晶莹隐约:“因为,我就是天香圣女。我们有三生三世的夙缘。第一世的时候,我们的父亲指腹为婚,可是长大后,我辜负了你。等我死了三回才明白,你才是最好的。你不会打我,不会骂我,不会害我。三生三世我都错过了你,这一生,我不想再错过。”
鱼不痴挠挠头:“我可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宇文第一道:“我给你服了浣梦洗尘香,你忘掉了以前的事情。”
鱼不痴挠挠头:“你能不能告诉我以前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宇文第一有些黯然:“因为以前的事情我对不起你,我很自私,希望自己在你的眼里是完美的。最重要的是我也不能让你再伤心。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鱼不痴挠挠头:“你说的好像神话一样,我不相信。何况、何况我遇到了初雪……”
宇文第一遥望天穹,欲言又止,她自语道:“记忆,是人间最幸福的事情,也是最痛苦的事情。”
两人跋涉千里,西出嘉峪关,直入无边沙漠。这一路,黄色蚕食着绿色,风声遮盖着水声,水汽越来越薄,空气越来越燥,人越来越小,天越来越大。到最后,沙土地上一棵芨芨草、天上一只麻尾雀,都让鱼不痴没来由地感到亲切。
因为每向前迈一步,就离贺兰初雪远一步,鱼不痴一直在心中默默计算和贺兰初雪的距离。
这一天,鱼不痴抬头又看到了几只金雕在空中盘旋,挥手打招呼。宇文第一却掣出弓箭:“这几只雕是莲花圣女的探马,就是它们跟踪咱们,通风报信,这回你要听我的,杀了它们!”
游侠们行走江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常常打来松鸡野兔,拔毛剥皮,架火烘烤,大快朵颐。但宇文第一每每要这么做的时候,鱼不痴一定阻止,宇文第一只好听他的,跟他一起烧点泉水,啃馒头吃饼子。宇文第一常常埋怨他:“你又不是和尚,装什么慈悲。”鱼不痴反唇相讥:“你看看这只野兔,都流眼泪了,难道只有和尚才有同情心么?”
鱼不痴对金雕也是这种态度,宇文第一终于逮到了机会:“你知道么,这些金雕每天要吃几只野兔燕雀?你饶了它们,就等于害了那些弱小的动物。”
鱼不痴挠挠头,这题把他也难住了。
宇文第一三箭齐发,三只雕同时坠落。
鱼不痴忽然道:“你还有惊精香么?”
宇文第一点点头。
“送一颗救活月支王子,他们不就会放过我们了么?”
宇文第一冷笑道:“谁不想长生不死。你现在就是唐僧肉,一颗他们就会满意了么?他们是要全部,所有,一切,包括你的血,你的肉!”
“不能吧?”
宇文第一仰望天穹:“就是因为一个不能吧,我死了三次。”
鱼不痴看她面孔狰狞,不敢多言。
宇文第一忽然一笑:“我可以给你一颗,献给尼雅,当你的月支国驸马。”
鱼不痴哼道:“你再这样挖苦我,咱们各走各的。”
宇文第一笑道:“你呀,逗你你就生气。”
蹄声隐隐,两人回头,只见地平线上,腾起一条逶迤黄龙。那是四大香派的马队,看来他们的援兵到了。
宇文第一举起千里筒瞭望,计算了下远近方位,笑道:“此番至少有五千人马,看来尼雅将家底都搬出来了。”
鱼不痴叹口气:“因为我,把你也连累了。”
宇文第一道:“我们相处快一年了,你还把我当外人,我太伤心了。”
鱼不痴道:“在我心中,贺兰初雪第一,宇文第一第二。”
这古怪的词语搭配,让宇文第一也忍俊不禁:“你放心吧,我是这片沙漠的女王,别说五千敌人,就是五万、五十万,也叫他们有来无回。”说着折行向北,深入沙漠腹地。
四大香派追出嘉峪关,得到了月支国马队的接应,又聘了一位哈萨克老汉做向导。赢天下依旧扮成女装,罩着面纱,换了一头双峰白骆驼做坐骑。细柳营的猎犬和叶香萌的仙鹤水土不服,一路下来已病死殆尽。没几天,追踪的金雕也已除去。食香貘更是中看不中用。鱼不痴和宇文第一目标太小,跑得又快,只能凭借足迹追踪。
这一日,哈萨克老汉忽然勒住骆驼,告诉大家,目标进入了魔鬼海红莲沙狱,不能再追了。那是魔鬼沙姬的地盘,凡是侵犯她的,她就会操纵风沙将之埋葬。
尼雅哪里肯听,用鞭子驱赶老汉进入了红莲沙狱。
这天傍晚,月大如盘,周围一圈光晕,异常美丽。可是脚下的沙子却是越来越热,宇文第一微笑道:“再往前就是传说中的红莲沙狱,我的东方元帅魔鬼沙姬会为尼雅公主送上见面礼的。”取出罗盘计算方位行程:“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明天将有大风暴。我们连夜折行向西,赶去敦煌,等明天中午尼雅追上来的时候,正好风沙掩埋了我们的足迹。”
两人一夜疾行,第二天将近午时,赶到了沙枣古镇。传说数百年前,这里种满沙枣树,不过天地翻覆,如今再也看不到一棵沙枣,只有遍地黄沙堆积,偶尔几处断壁残垣,宛若战死沙场的士兵,静静卧在苍茫的日色里。
两人吃了一点馕饼,上次补给的水已经剩得不多了。马匹不耐饥渴,大部分都喂了牲口。好不容易寻了一处城墙内的破石窑,宇文第一让鱼不痴进去歇息,自己骑马前去找水。
鱼不痴解下木箱,靠着石壁打了个盹,忽然一阵呜呜咽咽声将他惊醒。急忙冲出石窑,跳上城墙,只见响晴的天似乎被掸上了一层灰,太阳只剩下一个白垩色的轮廓,像一张剪纸贴在天上。风摩擦着波纹型的沙丘,发出抽泣般的碎响。
鱼不痴向宇文第一离去的方向眺望,可是除了一片暗黄的云头,什么也看不到,急得他大叫:“宇文第一!宇文第一!”无人回应。
片刻之间,那黄色云头宛如怪兽,吞噬了半个天穹。霎时间,狂风骤起,声如雷吼,万丈黄云轰然崩塌,落地之后,势若万马奔腾,向这边狂杀而来,整个大地都在这苍天的暴怒下颤抖起来。
鱼不痴一个跟头翻落地面,迎着沙头狂奔而去。一条沙蛇和他迎面遭遇,倏地从他脚下蹿过,钻进城墙的缝隙里。鱼不痴如同一匹狂飙的野马,一头撞进狂风的先头部队里,然而风卷狂沙势如排山倒海,一浪接着一浪,他冲了五十步,便再也坚持不住,风沙打得他睁不开眼睛,张嘴一喊,便被灌了满嘴沙土,再撑着往前二十步,他被吹翻在地,但仍然疯狂滚动着向前冲去,因为宇文第一还在前面的沙暴里,没有回来。
万里狂沙掀起一面横亘南北的沙墙,排山倒海而来。鱼不痴滚动中勉强将眼睛瞪开一条缝隙,突然在昏黄的沙尘中,觑到沙墙下似乎有一团白色影子。
宇文第一!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鱼不痴一跃而起,向着白影狂奔而去。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都被他的眸子过滤成空,留在瞳孔内的唯有那一团虚无缥缈的白影。
张开的手掌,似乎握住了另一只手掌,一只手掌是温暖的,另一只也是温暖的。
就在那一刻,鱼不痴的心忽然温柔了起来。也在那一刻,万仞沙墙轰然碾过,他微笑着倒下,倒在恒河沙数的温柔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鱼不痴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睛干涩,嘴里苦涩,他使劲揉了揉眼窝,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摸摸自己的手,左手摸右手,没有宇文第一。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不知何时,天早已放晴了。万里沙海在夕光返照下像金子般熠熠生辉。狂暴过后,老天爷又戴上了温柔的面具。
鱼不痴左右四顾,只见自己身后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椭圆沙丘,好像一个坟包。他吐掉满嘴沙子,嘶哑地叫:“宇文第一,宇文第一!”
希律律,特勒骠站在沙丘顶上,嘶鸣不已。鱼不痴又惊又喜,连滚带爬冲上沙丘。可是,沙丘之上,只有马,没有人。
宇文第一骑着马,人马肯定相距不远。难道,难道是被埋在了沙丘里?一念及此,鱼不痴脑袋嗡的一声,踉踉跄跄抢到马前,可是马身上没有趁手工具,鱼不痴火急火燎,开始用手疯狂刨沙子:“宇文第一你坚持住,我一定把你挖出来!”沙土乱飞,沙丘上很快被掏出一个大洞,可是里面没有,鱼不痴急得涕泪横流,“宇文第一,你可别吓我啊!”继续疯狂掏洞,十指上鲜血淋漓,把沙子都染红了。忽然他又笑了,“对了,你有惊精香,就算死了,你也能活过来。方才风这么大,如果香丢了呢?没事,我让你喝我的血,对的,一定能救活你!”他不知疲倦,又哭又笑,状如疯癫。
忽然,一阵虚弱的呼声传过来:“鱼哥哥!鱼哥哥!”
宇文第一的声音,鱼不痴蓦地止住动作,侧耳倾听,是在沙丘的另一边。他一骨碌连滚带爬下了沙丘,只见沙丘另一面的避风处,宇文第一被沙土埋着,只剩一张脸了。鱼不痴喜极而泣,急忙扒掉她身上的沙子,将她挖了出来。
宇文第一蓬头垢面,嘴唇干裂,再没有往日的神采了。她勉强睁开了眼睛,睫毛上都是沙粒,看到了鱼不痴,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了,断断续续道:“鱼哥哥,我要死了。”
鱼不痴抹了把鼻涕:“你有惊精香,怎么会死?”
“惊精香弄丢了。我不怕死,只是我活了一百年,只遇到你一个好人。在我临死之前,你能不能说一句喜欢我,让我死得瞑目。”
鱼不痴从她背后抽出玉环刀,挥刀割腕,不由分说,掰开宇文第一的嘴,将腕上血滴入她口中。
宇文第一别过头去:“我不要你的血,如果你真在乎我,就亲我一下。”
鱼不痴收回手臂,出人意料地道:“好啊!”
宇文第一也有点害羞,转过头来,闭上眼,轻轻嘟起嘴。
鱼不痴笑道:“亲了啊!”
一物猛扑面门,腥气扑鼻。宇文第一心念电转,急忙睁眼一瞅,一张青蛙般大嘴,吐着尖细舌头,近在咫尺,吓得她弹身而起:“鱼不痴,你气死我了!”
鱼不痴笑弯了腰,把方才随手抓到的沙蜥放掉:“沙蜥大哥,谢谢哦。”
每逢相思乞蜃女,但画偶像累鹦哥
第二天,两人向敦煌赶去。将近午时,登坡一望,但见浩瀚黄沙中,一片柳叶般的绿色镶嵌其中。
宇文第一摘下毡帽,向着蓝天欢呼:“我们回家了!”打一声呼哨,前方两只巨大白雕,率领数十只苍鹰秃鹫,鼓翅摇翎飞来。两只白雕翅膀一收,落在宇文第一的两肩上。
宇文第一笑道:“这是大白小白,我的御林军统领兼兵马正副元帅。见过你们大王。”白雕似通人性,飞起绕着鱼不痴鸣叫。
远远地,乌鸦沙鸥成群结队贴着沙丘飞起落下,叫声响成一片,似乎是在欢迎他们。
宇文第一笑着给鱼不痴介绍:“这是沙鸥探马,这是乌鸦哨兵……不过它们也内斗,我还没训练好,沙蜥戍卫便没敢出来。我是敦煌天女,这里是我的王国,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甚至风沙云雨,都是我的兵将,所有敢侵犯敦煌的,全都有来无回。”
鱼不痴以为她说笑,只道:“你会训鸟?那个莲花圣女也会?”
宇文第一脸上忽然晴转多云:“我是跟你学的。你跟我说过,跟人交朋友,会担心背叛,而鸟兽不会。”
鱼不痴挠挠头:“是么?我想不起来了。”
宇文第一拍了几下手掌,群鸟缓缓散去。
转过一片沙坡,只见一弯形如上弦月的泉水镶嵌在黄沙之中,宛若少女的眼,妙目流波。
鱼不痴和宇文第一来到水边,喝了个饱。鱼不痴回望来路,嘴里嘀嘀咕咕。宇文第一道:“你嘀咕什么呢?”
鱼不痴脸一红:“没什么。”
“不对,你说什么百万千万的。”
“我算这里离杭州的距离,方才一高兴,我忘了到底是五百二十万三千三百四十四步,还是五百二十万四千四百四十四步了。”
“你算这个干吗?”
“我算算离初雪多远,如果回去的话,需要多少步。就算多的,五百二十万四千四百四十四步吧。如果每天跑十五万步,需要三十五天。如果每天跑二十万步,需要二十六天,如果……”
宇文第一气得一翻眼珠:“如果你今天跑六百万步,明天早上就能见到你的初雪了。”
鱼不痴一脸认真道:“我一天最多能跑五十万步。”
宇文第一气急败坏:“千里马也没你快,我服了。”
“你不高兴了?”
宇文第一哼道:“我高兴得很呢。”
“你有什么高兴事?”
“我离爱我的人只有一步,你说我高兴不高兴?”
两人相距一步,鱼不痴急忙向后便退。
宇文第一道:“哎,两步了,三步了。”
鱼不痴停住,岔开话题:“这是什么地方?”
宇文第一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敦煌月牙泉。这一汪神泉,千百年来,任凭风沙肆虐,从不曾干涸。而且,这里面住着我的邻居,我们不要打扰他们的宁静。”
鱼不痴见对岸佛殿连绵,金碧辉煌,还有画舸泊在岸边,不禁道:“我们喝了水,应该给主人些水钱吧?”
宇文第一伸手道:“拿来给我,我就是主人。”
“你又开玩笑。”
“我哪有开玩笑。嘉靖朝的时候,闭锁嘉峪关,将关西黎民迁徙关内,敦煌城就废了。后来被胡人马贼逃兵等侵占多年,再后来我来到这里,将这些家伙全部赶跑了。所以敦煌城方圆百里,包括这月牙泉,都变成我的地盘了。”
鱼不痴半信半疑。
宇文第一笑道:“你还不信,等我一下。”从马背上取下褡裢,点燃了一支香,坐在大石上,说道:“女王升殿开宴,传宴官,上果品。”伸指一弹香烟,香烟被劲气裹挟成团,弹入对岸树林中。
不一会儿,两只长尾松鼠涉水登岸,来到宇文第一面前,抬起前爪,一个捧着黄澄澄的杏,一个捧着红艳艳的枣,献给她。
宇文第一一指鱼不痴,大喇喇地道:“给你们的大王尝尝。”
两只松鼠似乎能听懂人话,乖乖把捧着的果子递给鱼不痴,把鱼不痴逗乐了:“我不要,你们吃吧。”但松鼠不肯,一直捧着。
宇文第一道:“这是李广杏和鸣山枣,是我十年前亲手栽的树,就等着给你吃呢。”鱼不痴无奈,只好接过来,又留给两只松鼠几个。
宇文第一道:“大王赏你们的,吃吧。”两只松鼠这才大快朵颐。
宇文第一又燃起一支香,招呼出来两只花脸獾猪,一个顶着铜盆,一个背上扎着皂角。两人打了水,在岸上盥洗征尘。
天当正午,没有一丝风一丝云,太阳射下万千火箭,炙烤着大地。鱼不痴想去殿里休息,宇文第一道:“不行。”自己却去殿里转了一圈,回来端了水,递给他一只刷子:“今天中午我们必须就在岸边,一直要持续到下午,太阳落山之前。”说着,蘸水给马刷毛。
鱼不痴奇道:“为什么?”
宇文第一忽然凑到他身边,和他咬耳朵。鱼不痴要躲,被她一把抓住,低声道:“我们现在闭嘴说话,不要显示嘴型。”
鱼不痴不知何事,尽量闭着嘴,嘴里像含个枣似的:“怎么回事?”
宇文第一道:“因为我要用镜像悬天之术,引诱尼雅公主进入红莲沙狱,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明白。”
“听说过海市蜃楼么?”
鱼不痴一愣:“海市蜃楼?你等等。”从褡裢里取出杭州月老祠女冠送他的那本《万香随缘》(自从木箱成为蝴蝶寝宫后,他的书箱只能用褡裢替代了),翻到《天象部?海市蜃楼》那一条,“这里写了,海市蜃楼就是在海面或者沙漠上偶尔出现的亭台楼阁幻境,古人说大蜃吐气形成的,但佛经上讲是乾达婆制造的幻象,所以海市蜃楼也叫乾达婆城。”
“不是乾达婆,是太阳制造的幻象。”宇文第一说着,将一根竹竿放入水中,“这么看,水下的竹竿和水面上的竹竿不成一条直线吧。海市蜃楼就是这个道理,是在合适条件下,阳光变的一个幻术,将此处的景物影像移到彼处。二十年前,我们在红莲沙狱迷路了,突然眼前出现了月牙泉的影像,我无比兴奋追过去,那地方的沙子越走越热,是你扯住发狂的我,告诉我前面的影像只是海市蜃楼,将我带出了那片吃人的沙海。后来我们找到了真正的月牙泉,才发现原来是这里的影像被投射到了百里之外的红莲沙狱。再后来,我们分手了,我留在了月牙泉,而你离开了敦煌。但是你又不放心我,发了痴心,就跑到那红莲沙狱里,妄想着能发生奇迹,能在海市蜃楼里看到我的状况。你跟我说,那沙漠底下原来有万顷火油在燃烧,所以将沙粒烧得滚烫,沙狱深处,能将人烫熟。这些火油散发的怪味致人癫狂,神志不清。说也奇怪,在这里,只要在酷热无风的中午,经常能看见月牙泉的影像,也能看到我。后来你在海市蜃楼中看到我被人害了,你发狂地往回赶,救了我。”
鱼不痴听傻了。
宇文第一道:“经历了昨天的一场大风暴后,尼雅队伍至少折半。根据这些天我对他们的脚程计算,他们的残兵败将此刻正好追踪我们到了红莲沙狱里。现在天热无风,如果我们在月牙泉边的影像能投射到那里,尼雅肯定要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到时,他们狂性大发,自相残杀。就算天不帮我,海市蜃楼没出现也不打紧,我还有更厉害的等着他们,定叫他们葬身大漠,尸骨无存。”
鱼不痴瞧她咬牙切齿的狰狞模样,汗毛直竖。
红莲沙狱。昨天一场大风暴,尼雅差点死于非命。亏得赢天下指挥骆驼和士兵筑成肉墙,才逃过一劫。事后查点人马,损失过半,最要命的是向导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第二天休整了一下,赢天下要退回另谋对策,尼雅执意不允,继续出发。
中午的时候,正好来到宇文第一所说的红莲沙狱,越走脚下越热,空中烧灼怪味越来越浓,众人都被晒得头晕脑胀,地下经过风沙扫荡,早没了目标足迹。
尼雅正要打退堂鼓,忽听一人惊喜大叫:“公主,你看!”众人一起抬头,但见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带楼阁,飞檐翘角,金碧辉煌。楼下一泓碧波,岸边站着两个人,眉眼虽然看不太清,但都戴着风帽,在给马刷毛——不是鱼不痴和宇文第一是谁?
尼雅精神一振,大喝一声:“无论是谁,能抓住鱼不痴,本宫就嫁给他!”
众人顿时热血沸腾,拔刀就要往前冲。
赢天下以女声喝止:“前面一片沙漠,怎么可能突然出现泉水,那是海市蜃楼!现在原地不动,静观其变!”
众人听了,纷纷勒住坐骑。
尼雅也冷静下来,冷眼旁观,队伍拉成一线,一边用餐一边等候。吃完了,前面景象还未消散,尼雅来到赢天下身畔:“真的是海市蜃楼么?”
蔚然风瞧着那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却又摸不准,使劲敲着脑袋:“那个地方我好像去过,叫什么,想不起来了。”
便在此时,那宫殿上方瓦蓝的天空里,忽然现出了一个巨大人脸,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那人脸是个美女,头绾飞天髻,耳坠明月珰,螓首蛾眉,瑶鼻樱唇,只是面色苍白,嘴唇青紫,两眼闭合,宛若尸体一般,更可怖的是,脖子下似乎被刀刃切过,血迹宛然——正是宇文第一的头像。众人并未见过宇文第一的真面目,但这情景太过骇人,虽然在白天,众人如陷黑夜,两股打战,胆小的已经失声尖叫。
蔚然风如见鬼魅,啊啊连声,手指僵在空中。
天空黯淡下去,山丘般的巨大人脸慢慢垂头,猛然张开了眼睛,怒视着地上渺如草芥的众人,众人仰头落帽,脊骨上寒意如蛇爬行。
那人头慢慢张开了嘴,越张越大,猛然间,整个美人脸变成了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魔,摇头晃首,似乎要扑向地面,吞噬众人。
“啊!鬼呀!鬼呀!不要抓我!不要抓我!”蔚然风撕心裂肺的惨叫,从骆驼上跌下,没命地逃走。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这一声嚎叫将众人绷紧的那根心弦彻底扯断,人群狂叫着:“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挥刀没头没脑地乱劈,血流迸溅,自相踩踏,乱作一团。
月牙泉边,鱼不痴偶一抬头,发现了菩萨殿上空巨大的宇文第一人头像,也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宇文第一道:“这是我制作的孔明灯,方才我进殿把它取出点燃。放到空中,当然下面有线牵系,飞不走。我还利用川剧变脸的方法做了机关,在我的人头画像下面是一个恶魔画像,一会儿机关打开,恶魔在天,极为恐怖。三年前我就画好了,如果海市蜃楼能够出现的话,肯定能吓死这些混蛋,尤其那个王八蛋蔚然风!”
鱼不痴瞧她恶狠狠的样子,知道她和蔚然风之间定有恩怨,但他不喜挖人隐私,何况现在他隐隐觉得自己对宇文第一有点异样感觉,听她和别的男人有瓜葛,心里别扭,索性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不闻不问。
魔鬼头像出来的时候,鱼不痴道:“把他们甩掉就行了,何必这么吓人呢?”
宇文第一拉着他的手:“鱼哥哥,以前的事情你都忘了。三生三世的血海深仇,我不能不报。报了仇后,我们就在这里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眼见日头偏西,料想海市蜃楼已经出现,两人便去殿里祭拜天香会信奉的香音神乾达婆。乾达婆是佛教天龙八部之一,能歌善舞,喜食香气,所以殿里殿外,香炉香鼎香轮香盘各种香具鳞次栉比,盘香团香篆香沙香依次点燃,顿时整个月牙泉边香烟袅袅,如云如雾。
宇文第一去香积厨中预备晚饭,鱼不痴打下手,见厨中米面油盐一应俱全,墙上挂着红椒白蒜,地面也甚是干净,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不禁有些奇怪。宇文第一笑道:“这都是月牙泉和莫高窟里的邻居帮忙,不过他们不愿见生人,你也别介意。”
殿后是几垄田蔬,青椒绿韭葡萄架,碧绿可爱。鱼不痴提着竹篮,刚想采摘,猛一抬头,不由惊叫道:“海市蜃楼!宇文第一快来,快看!”
宇文第一蹿出房门,来到殿后,但见远处的鸣沙山上浮出一片人影:残破的旌旗,狼藉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刀枪堆积在沙丘上,受伤的骑士们倚着骆驼,在包扎伤口。其中一头白骆驼跪在地上,骆驼上坐着一个头戴莲花佛冠、面罩白纱的比丘尼,双掌合十,似乎在念诵经文。骆驼前面置着一座莲花香塔,塔上清烟袅袅,盘匝虚空。
宇文第一一愣:“是莲花圣女,她对面坐着尼雅公主。难道海市蜃楼回光返照,将红莲沙狱里的影像又投回到了月牙泉?”仔细一看,幻境里的红莲沙狱上空并没有月牙泉的影像了,她不禁一笑,“如果有的话,也许尼雅就会发现月牙泉上空有她们自己的影子,那将是一个影像套影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无穷尽的循环。或许她就能窥破玄机。”掏出千里筒,红莲沙狱的影像顿时扩大数倍,她将千里筒定格在尼雅和莲花圣女身上,只见尼雅嘴唇开合,看其嘴型,说的是:“圣女,此处沙漠散发怪味,致人癫狂,你的佛座金莲香能克制几时?”
莲花圣女面罩白纱,看不清回答什么。片刻之后,尼雅眉头一皱:“你说方才沙丘上的宫殿泉水,岸边的鱼不痴,天空中的恶魔都是海市蜃楼的幻象?嗯,看来真是,不然现在那泉水、恶魔怎么都消失了?如果是海市蜃楼,这片泉水必有实物,才能投影到这里。从幻象上看,泉水没有热气蒸腾,必然清凉宜人。前面热浪袭人,绝非这片泉水的所在。看来你说的对,目标二人定是在风暴来临之前转折了方向。现在就在那片泉水边,只要我们找到了那里,就一定能找到鱼不痴,取回惊精香!”莲花圣女微微点头。
尼雅起身,整顿队伍准备原路折返。便在此时,晕倒在地的蔚然风忽然苏醒了,睁开眼睛,看着天空,仿佛又看到了恶魔,眼神中充满了恐惧,跳起来就跑:“鬼呀!鬼呀!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此刻的他,方巾扯落,披头散发,几步一跤,爬起来还跑。
莲花圣女似乎说了句什么。
尼雅道:“抓住那个疯子,带上他一起走!”
微风拂来,鸣沙山上的幻影被风一吹,仿佛画上的水彩被雨水冲刷,洇成一片模糊的影子,渐渐稀释,旋即荡然无存。
宇文第一咬牙道:“王八蛋,赢天下!忽萨!蔚然风!来吧,我让你有来无回!”
鱼不痴瞧着消失的海市蜃楼,忽发奇想,如果海市蜃楼真的能够移影换像,缩千里为尺寸,那么,这里能不能收到千里之外杭州的初雪的影子?他这般痴痴地想,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
宇文第一听到了,叹了口气:“月牙泉和红莲沙狱的海市蜃楼应该是特殊天文地理形势造成的,就像是镜子里外两面,才能互相映像。杭州离这里遥不可及,不在镜子的前面,如何能映射过来?”
鱼不痴摇摇头:“我看书上记载的,某个地方经常发生海市蜃楼,但是出现的幻象很少有相同的,可见天气的变化不同,映照的地方也不同。也许某一天天气凑巧,就真的能从月牙泉边看到杭州城的初雪了。”
从那以后,每天中午,鱼不痴便将乾达婆殿中的香烛点燃,然后躺在月牙泉边的沙坡上,咬着草根,翘首以盼,盼望乾达婆王制造出海市蜃楼。
一天,二天,三天,很多天过去了。鸣沙山上,刮过去三十一道旋风,飘过了四十二朵白云,掠起了五十三只沙鸥,蹿过去六十四条沙蜥……只是海市蜃楼半次也没有出现。
宇文第一骑着特勒骠,驮着大箱小箧的香药,每天早出晚归,从鱼不痴身边经过十四次了。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了:“你天天看天,就不关心我天天出去干吗?”
鱼不痴赧然一笑:“你去干吗了?”
“迟早有一天,尼雅会找到这里。我在布置万香杀阵对付她。”
鱼不痴哦了一声:“今天天气很热,也许海市蜃楼会出现。”
宇文第一气得拂袖而去。
第二天,宇文第一晚归,经过他的身边,兴奋地告诉他,尼雅的两千人马寻到了渥洼池。她的沙鸥探马窥探到他们的踪迹,报给她。于是她预先埋伏在岸边的芦苇荡里等待。在她面前的岸上排列着二十多座一人多高的沙漠屠夫蚁的巢穴。她用雄黄在滩涂上洒了一条三十丈长一尺宽的半月形香料带,将她和蚁穴隔离。等到尼雅的马队发现渥洼池,狂奔而来饮水之时,她射出火箭,点燃蚁穴,蚂蚁受惊,立时潮水般喷出巢穴,它们害怕身后的雄黄气味,纷纷向前涌去。沙漠屠夫蚁是世上最凶残的蚂蚁,它们躯壳硬似铁甲,大颚利如弯刀,蚁穴一旦受到侵犯,将无止无休地追杀凶手。顷刻间,屠夫蚁就和尼雅的马队遭遇了。无边无际的蚁海瞬间吞噬了先头马队,后面的人只看见前面的人马忽然变黑,还没等反应过来,前面人马忽然变成了一堆骨架,尚在奔跑姿势,几步之后,相继倒地。后面的骑士大惊失色,纷纷勒马回身,自相踩踏,被绊倒的骑士没等起身,便被蚁潮吞没,化成堆堆白骨。尼雅等人仓皇逃走,那些屠夫蚁紧追不舍,遇到水渠拦路的时候,它们就会抱成团漂过去,到了沙丘顶上,又会抱成团滚下沙丘,闪电般冲入敌群。
宇文第一最后恨恨地说:“若不是该死的莲花公主撒下雄黄粉,阻止了蚁军,我的亿万蚁军肯定全歼来敌。”
鱼不痴听得毛骨悚然:“退敌即可,不必这么残忍吧?”
宇文第一冷笑道:“如果你被他们抓住,他们会像你这样好心么?”
鱼不痴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你用火箭焚烧蚁穴,这样对待你的蚂蚁士卒太残暴了吧?”
宇文第一道:“慈不掌兵,仁不掌权,战争就有伤亡,我也是情非得已。不过我以后会尽量避免。”
“追击敌人的那些蚂蚁呢?”
“它们惧怕雄黄而喜食花蜜,我用蜜膏撒了一条回家的路,又将它们引回巢穴了。”
鱼不痴挠挠头:“他们要找的是我,不如我们分手吧,我引开他们。”
宇文第一猛地拉住他的手,攥得死死的:“鱼哥哥,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你了,别离开我好吗?”话未说完,泪已决堤。
鱼不痴第一次看见她哭,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拭眼泪:“我不走,我不走。”
第三天傍晚,鱼不痴做好了饭菜,可是张望了十几次,还不见特勒骠的影子,比往常晚了半个时辰。鱼不痴心里一阵恐慌,关好殿门,旋风般掠上了鸣沙山。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四望苍茫,除了偃伏的胡杨,亘古不变的黄色直接天际。就是没有宇文第一的影子,也不见她的鸟兽大军。一股不详的兆头升上来,尼雅人多,宇文第一孤身犯险,会不会……
一念及此,鱼不痴悔青了肠子,如果自己跟着宇文第一,绝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他狂奔下山,千层底靴子刨起的黄沙在身后拖曳出一道望不见头的沙浪,越跑越快,快过了云,快过了风,连落日的脚步都慢了下来,连时间仿佛都在为他而倒转了。
当山坡上出现了特勒骠的影子,当拉住宇文第一的手的时候,鱼不痴的靴子磨得只剩了靴筒。
当宇文第一兴奋地说着她指挥一万只沙漠香鼬,奇兵合围,将尼雅一百人咬得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鱼不痴恍若未闻,只是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像攥着丢失的往事。
宇文第一给他夹菜,鱼不痴问:“第一,你是不是初雪变的?”
掌灯时分,鱼不痴取了针线,开始纳鞋底。宇文第一要来帮忙,鱼不痴道:“我学了很长时间,可以的。”果然,他缝的针脚细密,整整齐齐。
半夜,鱼不痴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翻身而起,跃下佛床,四下里寻找宇文第一。当他冒冒失失闯进宇文第一的寝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顿时愣住了——
昏黄的灯晕里,宇文第一坐在浴盆里,正手握浴巾擦拭身体。她绾着高高的飞天髻,原本长年佩戴的璎珞项圈摘了下去,露出天鹅般修长的玉颈,一圈褐色伤疤赫然在目。香肩蛮腰脊骨皓腕,都是圈圈的蜈蚣形伤疤,触目惊心,就像一个摔坏的布娃娃,被一个手艺拙劣的裁缝重新拼接,缝上了密密麻麻的针脚。
鱼不痴一声惊叫,晕厥在地。梦中,许久不疼的心脏忽然抽搐了起来……等他第二天醒来,宇文第一已经做好了早饭,而他正躺在宇文第一的被窝里,带着一丝尸体腐烂味道的冷香缠绕着他,让他窒息得想哭。
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提昨晚的事。伤疤已经疼过了一遍,揭开伤疤就是疼痛第二遍。
此后的几天,宇文第一不再出去了。厢房里储存了很多香料,两人每天晚上合香,宇文第一合杀人的香,并且告诉他:“你救了坏人就等于杀了好人。”鱼不痴合救人的香:“你杀了好人就等于救了坏人。”
白天,两人就坐在月牙泉边,望着前面的鸣沙山。那些蝴蝶,梁祝、蓝色妖姬、白衣仙子绕着两人盘旋,让他们仿佛沉浸在五彩的梦里。
鱼不痴微微笑着:“我仔细回想,你和初雪长得有点像了。是不是你易容变成她来逗我?”
“那你希望我是她么?”
正说着,忽然鸣沙山外的沙鸥探马接二连三飞来报警。两人随即起身,山头上冒出一个人影,踉踉跄跄跑了几步,一跤跌倒,骨碌碌滚到山下。
那人披头散发,裙裾肮脏不辨本色,满脸沙尘,脚上绣花鞋只剩一只,躺在地上,只剩一口气吊着。两人看了半天才认出来,原来是叶香萌。
宇文第一纵马上山,亲自巡视了一遍,没有其他人,这才兜马回来。鱼不痴已经从月牙泉里灌了水,正在给叶香萌喂水。
宇文第一拔出玉环刀,喝道:“这是莲花公主派来的奸细,杀了她!”
鱼不痴急忙拦住:“问问再说。”
叶香萌喝了水,渐渐醒转,看见鱼不痴二人,满面羞愧。鱼不痴问了她半天,她断断续续地说,这半个月来迷失沙漠,受尽了苦处,尤其被一万多老鼠追逐更让她生不如死,退意萌生要回家。但莲花圣女不同意,两人争执了几句,就被一顿毒打,赶了出来,一滴水也没有分给她。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好几天,误打误撞来到这里。
宇文第一看着她耸起如鸣沙山的肚子,冷笑道:“你的肚子怎么回事?”
叶香萌羞愧无比:“我有喜了。”
“和谁有的?”
“莲花圣女。”一句话差点没给鱼不痴撞个跟头。
叶香萌道:“圣女他其实是个男人,叫赢天下。”
宇文第一并不意外,只是冷笑。
鱼不痴半天转不过弯来:“你,你不是最讨厌男人么?”
叶香萌默不作声。
鱼不痴回到殿里,端了一盘早上蒸的馒头。叶香萌像饿狼似的都给吃了。宇文第一冷眼旁观,又取了两壶水,几张馕,不由分说,都塞到叶香萌手里:“水也给你了,饼也给你了,走吧!”
叶香萌跪不下,趴在地上,给两人磕了几个头:“我替肚里的孩子谢谢你们!”说着,转过身去,踉踉跄跄地往山上爬。那肥胖的身子,蹒跚的步履,哪还有斗香会上的飒爽英姿。
鱼不痴看着不忍,喊道:“你能找到尼雅公主么?”
叶香萌脚步一滞,没有回答,继续爬。可是沙坡太陡,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下来。鱼不痴赶紧上前,轻轻扶住她:“你有地方去么?”叶香萌抽了下鼻子:“没有。”宇文第一冷笑道:“她很会做戏。”
叶香萌听了,挣开鱼不痴的手,转身又往山上爬,爬到半腰,又骨碌碌摔了下来。这回摔得很重,鱼不痴接住她的时候,她裙子下都流出血来了。
鱼不痴一下子懵了。
宇文第一冷笑道:“她强行运动,动了胎气,要临盆了。”
鱼不痴急得直搓手:“你会接生么?”
宇文第一喝道:“赢天下的孽种,接个屁生!”
叶香萌疼得满地翻滚,鱼不痴手足无措,汗流浃背。忽听哇的一声,叶香萌身下多出一物——孩子生了。她也真硬气,自己坐起来咬断了脐带,胳膊肘里夹着孩子,拼命往前爬。
鱼不痴顾不得她身上都是脏血,将她抱进了鹤轩,扶在床上,想到产妇怕风,又把窗子关好。烧了温水,给孩子洗浴——原来是个大胖小子。他找了被单包起来,送到叶香萌身边。
宇文第一冷眼旁观:“你忘了岳王坟前,她的选择了么?”
鱼不痴道:“那时咱们和她素不相识,而她和尼雅交好,疏不间亲,也不怪她。现在我们这样对她,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相信她以后会害我们。”
叶香萌在床上挣扎着跪下:“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哥哥姐姐,如果心怀鬼胎,就让我死在佛前。”
转眼月余,在鱼不痴的精心照料下,孩子已经会笑了,鱼不痴一过来,孩子就张开肥嘟嘟的手臂要抱抱。叶香萌坐完了月子,宇文第一催促她快走,没成想,她当夜就摔折了腿。
宇文第一冷笑道:“故意的吧?”
鱼不痴道:“她一个妇人,又带着孩子,走进沙漠就等于自杀。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不是初雪,初雪的心不会像你那么狠。”
宇文第一破例没有争辩,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鱼不痴又恢复了每天等海市蜃楼的习惯。这天,宇文第一清早便出门了。叶香萌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抱着孩子来到鱼不痴身边,孩子乐得张开小手,叶香萌道:“叫伯伯。”
鱼不痴接过孩子,笑道:“我还是个孩子呢,把我叫老了。咱们各论各的,让他也叫我哥哥吧。”孩子乐得手舞足蹈,还真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鱼不痴的视线被孩子阻挡,叶香萌袖子里慢慢吐出一支锋锐的银钗,慢慢地接近他的肋下,猛然刺出——她的腿伤早已痊愈,并在左近藏了几只空水壶,只要刺死鱼不痴,放干他的血,背着孩子施展轻功,一顿饭的时间,就可以逃之夭夭。好巧不巧,那时候,孩子张手要旁边河滩上的一朵地丁花,鱼不痴随着他一转身,恰巧躲过致命一击。叶香萌一咬牙,举起银钗,刺他后颈。没想到鱼不痴突然蹲下了,原来孩子发现了另一顶着红白喇叭的牵牛花更有趣,银钗再次落空。叶香萌再刺,鱼不痴突然转身大叫:“孩子拉了!”叶香萌手攥银钗,停在半空,所幸鱼不痴只是转过身来,并未抬头。
叶香萌惊出一身冷汗,袖口一吞,银钗藏起。鱼不痴随即就抬起了头:“你带纸了么?”叶香萌急忙拿出纸,鱼不痴接过,给孩子擦屁股,又笑道:“还好我眼疾手快,听到异动,立马转身,不然都给拉到身上了。孩子随你,将来也是个武林高手啊!”
鱼不痴弦外有音,却没捅破这层窗户纸。叶香萌羞愧交加,暂歇了刺杀之心:“哥,这孩子的命是你给的,你给他取个名吧。”
鱼不痴道:“名字应该你和他的爸爸取,我不能越俎代庖。”
叶香萌羞愧无比:“那就先取个小名,叫宝宝吧。”
大漠的日子,单调无比。叶香萌闲极无聊,便取藏经殿里的闲书废纸叠纸鹤逗弄孩子,宇文第一冷眼旁观,也不阻拦。只是厢房存有香料,上着锁,窗台房梁上都有鹰隼把守。叶香萌冰雪聪明,她知道,如果宇文第一还有惊精香,只会贴身携带,决不会藏在里面,何况就是惊精香摆在她面前,她也不认得。
这天,她又抱着宝宝来到鱼不痴身边:“哥,你天天往山上看什么呢?”
鱼不痴道:“我在等一个人。”
“是宇文姐姐吧。没想到宇文姐姐这么漂亮,只有她才能配上哥哥。”
“不是,她离这里很远很远。”
“哥哥很喜欢她么?”
鱼不痴脸一红:“嗯。”
“她喜欢哥哥么?”
鱼不痴道:“我只是和她在街头偶遇,说了两句话而已。她说她喜欢鱼不痴的诗,不过她不知道我就是鱼不痴。其实,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时我曾送给她两块舒筋通络的香膏,如果再见,也许她的腿就好了。”
叶香萌道:“我听过一个传说,如果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只要画完九百九十九幅那人的画像,老天爷就会被感动,那人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鱼不痴信以为真。
从此以后,鱼不痴以毛笔、树枝、手指做画笔,画纸上、经书上、钟磬上、廊柱上、树干上、树叶上、岩石上、沙子上……都画满了大大小小的贺兰初雪的画像。从此以后,这里便多了第五个人:窗花剪成贺兰初雪,门帘编成贺兰初雪,贺兰初雪化身门神,贺兰初雪变成年画……宇文第一吃饭的时候,青瓷盘里菜丝摆成嘟嘴的贺兰初雪;喂马的时候,特勒骠长鬃上扎着歪头的贺兰初雪;供养的时候,盒中篆香塑成合掌的贺兰初雪;读经的时候,是把如来改头换面后的贺兰初雪……出门的时候,贺兰初雪在经幡上指路;铺床的时候,贺兰初雪在被子上打瞌睡;抬头的时候,贺兰初雪在房梁上扮鬼脸;采摘的时候,贺兰初雪在花叶上荡秋千……
看到了贺兰初雪的真面目,叶香萌惊道:“这不是你么?”宇文第一奇道:“这不是我么?”
鱼不痴道:“她不是我,也不是宇文第一,她是贺兰初雪!”
不知画了多少天,除了井栏溷所等危险地方,月牙泉随处可见贺兰初雪的画像。一个,两个,一百个,两百个,终于画到了九百九十八个。鱼不痴激动无比,再完成一个,也许就可以看见贺兰初雪了。
他决心做个最大最完美的,于是在月牙泉边堆砌沙堆,要做个贺兰初雪的沙雕。沙子松散,极易坍塌,费了好多天,一个数丈高的贺兰初雪终于初具雏形。当他爬上梯子,正要用铲刀完成最后点睛一笔的时候,突然天色剧变,狂风骤起黄云落地,天边旋出一个漏斗形的沙龙卷,撑天拄地,向月牙泉狂卷而来。
鱼不痴一个跟头翻落在地,左右四顾,无遮无拦,张开双臂,也遮不住沙雕。风吹沙雕,贺兰初雪的左手小指已经吹落了,无名指也摇摇欲坠。
眼见那龙卷轰轰隆隆碾压过来,如果被它扫荡,贺兰初雪将粉身碎骨,鱼不痴无计可施,一咬牙,迎着龙卷风狂奔而去。
宇文第一看见了,立即跨上特勒骠,狂追鱼不痴:“鱼不痴,你不要命了!你给我回来!”
鱼不痴痴劲上来了,充耳不闻,大叫道:“风大哥,求你不要过来!”
那龙卷愈来愈狂,愈来愈响。鱼不痴举起铲刀,怒道:“你这贼风,别人怕你,我偏不怕你!”一头扎进龙卷风里。
宇文第一刚接触到龙卷边缘,便被那天地巨力掀得人仰马翻,滚落山下。
鱼不痴快得如霹雳电光,瞬间一冲而过。那龙卷被一剖两半,顿时一化为二,分成两翼继续向月牙泉卷去。
鱼不痴粘了满脸沙砾,回头一看,不禁勃然大怒,仰天怒吼,仿佛疯狮,拧身发足,直若电光在沙坡上画个大弧,瞬间又将两道龙卷冲散,变为四道,再冲,又变为八道……
风暴平息的时候,被砂石打得满脸青肿的鱼不痴颓然坐在坍塌的沙雕面前,细沙在指缝间簌簌滑落,一丝也抓不住……
每当风暴来临的时候,叶香萌就把叠好的若干纸鹤放飞到旋风中。纸鹤飞呀飞呀,飞到沙漠的另一边,幸存的静静躺在沙子上,散发着特殊的香味,等待着寻找它的主人。
宇文第一对鱼不痴道:“你如果真爱她,就不该置她于危险之地。”
鱼不痴幡然醒悟,等到夜晚之后,清水浣身洗手,卷起左袖,取根新绣花针,便在腕子上雕刺贺兰初雪的画像。斗转星移,腕子上的贺兰初雪终于趺坐持药师如来根本印向着他微笑了,如同我佛。鱼不痴灯下遥想,当年江南雨巷邂逅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也微微笑了,双手合十,如觐我佛。
心魔未斩寄生魅,佛瞳重光撞见邪
月未到中庭,鱼不痴取出《万香随缘》慢慢翻看,书页中的书签花香依旧。子时已到,鱼不痴收起万香随缘,盘膝趺坐,独对黄卷青灯。他运起香象渡河之功,放铅虎提汞龙,阴阳二气结成法船,渡于十二经脉。近来鱼不痴杂念丛生,心猿意马,迷津、爱河、恨海最后三脉始终无法逾越。今夜偏生大欢喜,一鼓作气,竟然渡过迷津,浮于爱河。
行功正当紧要关头,忽然,他嗅到了春天的味道,有沾衣的雨丝,有凝碧的草芽,有微笑的人儿轻叩窗格,轻声呼唤:“大哥哥。”
声音柔美,如浮在新发柳叶上的一剪春风。鱼不痴如被雷击:“贺兰初雪?”睁眼跃下佛床。
此时窗外疏帘淡月,反观内庭,鱼不痴踏着满地月色,推开禅扉,眼前一个俏丽少女,葱绿衫子鹅黄绦,星星眸子细细腰,相思何必卜算子,今夜邂逅念奴娇。
经年重逢,两人微笑对视。鱼不痴轻轻问:“你的腿好了?”他不敢大声说,他害怕,害怕贺兰初雪只是星光月色结成的一个幻影,一碰就会化入虚空。
贺兰初雪轻启樱唇:“是啊,每天熏沐你的香膏,我的腿慢慢就好了。”
“你怎么会到这里?”
“斗香大会之后,你声名鹊起,我才知道,你就是我非常想见的大哥哥鱼不痴。所以我腿好之后,就到处打听你的消息,终于寻到了这里。”
鱼不痴担心道:“你妈妈知道么?”
贺兰初雪咯咯一笑:“她不知道,我是偷跑出来的。”
鱼不痴急道:“那可不行,你快回家吧。”
贺兰初雪笑道:“我骗你的。其实我家就在敦煌住,我一年前就和妈妈回家了。前几天,我去莫高窟玩,发现你也在,当时我没敢相认。等你走的时候,我偷偷跟着你,发现你原来住在月牙泉。后来又发现你在这里画了很多我的画像,知道你特别想我,所以今天我鼓足勇气来看看你。”
鱼不痴脸一红,神情忸怩:“谢谢你。但是你妈妈讨厌你和别人来往,你还是快回家吧。”
“那时我妈妈又不知道你是鱼不痴。我妈妈说过,不要和别人来往,但是鱼不痴例外。”
“哦。”
“宇文第一不喜欢我,不要把我来找你的事情告诉她好么?”
“嗯。”
贺兰初雪道:“今天月色这么好,我们去赏月好么?”
“嗯。”鱼不痴已经幸福得,除了“嗯”不会说别的了。
两人出了乾达婆殿,上了鸣沙山,一路向山下滑去。贺兰初雪的裙裾翩跹飞扬,让鱼不痴想起了壁画中婀娜曼妙的飞天。她的笑声轻灵悠远,让他想起了佛国中的妙音鸟迦陵频伽……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就像沙漠里的雨水,天色微明的时候,贺兰初雪走了。
鱼不痴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缩小,渐渐变成万里沙漠的一颗沙砾,泪水喷涌而出。不知不觉,指端剑气纵横,绕身疾旋,宛若一道龙卷,卷起他的身子越飞越高……
从此以后,每天晚上,贺兰初雪都像壁画中的飞天一样,踏着朦胧的星光月色来找鱼不痴。
莫高窟里,一起拜佛像;渥洼池边,一起等天马;观天台上,一起数星星……
鱼不痴整天无端傻笑,也不说话,宇文第一心中奇怪,一天早起叫他吃饭。但见空庭沉寂,空门轻掩,轻轻推门,鱼不痴趺坐禅床上,面含微笑,鼻下玉箸双垂。
宇文第一大惊失色,急忙轻声呼唤,鱼不痴缓缓醒来,抹掉垂下的鼻涕。
宇文第一忧心忡忡:“你练功走火入魔了。玉箸双垂为上鹊桥走漏之象。僧人坐化前,真气外泄,常有此象,你不能再练功了。”内功中,上鹊桥指鼻窍,下鹊桥指谷道,河车转运时,要防止鹊桥走漏,否则徒劳无功,甚至走火入魔。
鱼不痴不以为意:“我的香象渡河功已臻大成,真气收放自如,哪会走火入魔?”
宇文第一要来鱼不痴的香象渡河功秘谱,仔细翻看了一遍,见其和寻常内功没什么分别,都是练气法门,唯一的区别是经脉名字不同。人身经脉有手三阴手三阳足三阴足三阳十二正经,另有奇经八脉等等。可是香象渡河功管这些经脉叫什么缘溪迷津、爱河恨海、痴迷滩、相思渡,名字极具诱导性。询问才知购自一个卖书老翁,来处已不可考,只能叮嘱他不要再练了。
又是夤夜时分,宇文第一蹑足潜踪伏在鱼不痴的云房外,点破窗棂纸,向里观瞧。一灯荧荧,映出鱼不痴趺坐练功的单薄剪影,他根本没听她的。忽然,他耳朵一竖,跳下佛床,推开禅扉,笑道:“你来了。”
宇文第一见被识破,索性大大方方走出来,伸出手去:“我来看看你是不是……”
没想到鱼不痴对她视而不见,从她身侧走过:“初雪,今天我们去哪里?”
宇文第一的手僵在半空,转过身去,只见鱼不痴伸出手去,手指微曲,似乎挽住了什么,凌空飞去。踏上屋瓦的时候,几只屋檐里潜伏预警的夜枭被他凌空点中穴道,呆伏不动。
宇文第一仿佛见了鬼,毛骨悚然。猛然一跺脚,拧腰上房,衔尾急追。本来鱼不痴的脚程就快逾奔马,香象渡河功大成之后,更是形若鬼魅,不过转瞬间,他的身影已渺然无踪,只有月瓣星子,一带银河,万里荒坡还留在宇文第一的瞳仁里。
宇文第一脑中雷轰电掣,垂头丧气回到他的云房外,坐在门槛上等他。将到黎明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盹。忽听鱼不痴道:“第一,你坐在门槛上干吗?”声音从身后传来,宇文第一惊醒回头,却见鱼不痴跳下佛床,笑着问她。
宇文第一绕着他转了两圈:“你昨晚出门做什么去了?”
鱼不痴眉头一跳:“我没出门。”
“还在说谎,昨晚我亲眼见你拉着贺兰初雪出门去了。”
鱼不痴一惊:“你都知道了?”
宇文第一步步逼近:“我都知道了,但是你还蒙在鼓里。你知道我昨天看到了什么了么?”
“什么?”
“贺兰初雪并没有出现,你在对着空气讲话,你拉着空气的手!”
鱼不痴挠挠头:“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宇文第一一字一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贺兰初雪,她只是你练功走火入魔后生出的心魔!”
鱼不痴气乐了:“你呀,就会来玩笑,我哪有走火入魔?”
宇文第一冷笑道:“那你说说贺兰初雪远在杭州,为什么会万里迢迢来到这里?”
鱼不痴将贺兰初雪的话说了。宇文第一冷笑道:“敦煌城方圆数十里,除了你我和叶香萌母子外,再没任何人。不信的话,我们一起去找。”
鱼不痴道:“我不去。初雪说过,你不喜欢她,她不想见你。”
宇文第一无奈:“今夜我们一起等,看看你的初雪会不会来!”
鱼不痴不同意,宇文第一只好变换战术,循循善诱,仔细询问鱼不痴和贺兰初雪相见时的每个细节。鱼不痴本不想说,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好说了:“反正你要伤害初雪,我绝不允许。”
宇文第一皱着眉头道:“你在杭州城初见贺兰初雪之时,我去得晚了,并没有看见,只看见你蹲在地上,然后起来疯跑,和每个人打招呼。你说贺兰初雪赠送你一柄杭州绸伞,放在了街边,后来这伞去了哪里?为什么我没有看见?还有你说你送了她两块香膏,放在箧盒里,为什么那么凑巧,我在你驻足的地上也发现了两块香膏?”
鱼不痴挠挠头:“我当时看见初雪,晕了头,忘了伞和香膏是怎么回事了,也许是我记错了。”
宇文第一道:“贺兰初雪这四个字,你不觉得很熟悉么?”
鱼不痴脱口而出:“贺兰山上初见雪,苏小墓前几鹈鴃。这是我的《西泠雪魇》中的两句诗。我特别喜欢。”
宇文第一重重一叹:“这就对了,因为你喜欢这句诗,所以你给你臆想出来的女孩起了这个名字。”
鱼不痴挠挠头:“诗和名字巧合而已,有什么奇怪?”
宇文第一寻思半晌:“以前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我告诉你吧。我出生在香道世家,母亲就是天香会会主。香道千年传承,诸般香料用尽,再无新意。我母亲独出心裁,决心造一个香女,成为万香之魁。所以自怀胎之日起,念佛斋戒,眼不见淫色,口不吐脏话,耳不闻邪音。每日熏衣闻香,赏花念诗,食香米,吃香菜,穿香衣,佩香囊,染香甲,喝香茶,熏香笼,沐香泉,居香室,坐香车,乘香马……文房四宝日常用具都是香的,甚至连茅房都刷着香粉。可是我一出生,母亲就傻了。虽然身带异香,但过犹不及,我营养不良,先天不足,胳膊腿软如面条。当时我们的父亲已经定下娃娃亲,但母亲想到制造一个香女出来,奇货可居,本待悔婚,见我是个残废,又架不住父亲好说歹说,勉强同意了。后来你因为我不吃荤腥,也开始吃素,并且研究香方想治好我的腿。”
“再后来,我们长到十三四岁,我特别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便央求妈妈做了一个檀香木轮车,我坐着到外面溜达。那时候,你经常推着我,我们冬天一起踏雪寻梅,春天一起放风筝,夏天一起摘果子,秋天一起拾红叶……很快乐很快乐。在我家天香宫外,有一棵香槐树,因为常散发奇异香气,母亲才没有伐掉它。在树上有两只白鹳筑巢,槐花开放的时候,白鹳下了蛋,天香会几个香主的儿子便爬到树上掏鹳蛋,在水塘边架上锅煮食。两只白鹳绕着水塘凄厉哀鸣。你看白鹳可怜,就拿出攒了两年的压岁钱买回了那几只鹳蛋,并给放回了窝中。过了些天,半熟的鹳蛋竟然孵出了雏鹳,后来那两只白鹳和幼鹳常常找你来玩。”
“一次,我们的父亲带着你上山采香,你不慎坠崖。本来以为你必死无疑,没想到一个月后,几只白鹳带着你回来了。你还拿着根树枝,皮如龙鳞,内茎五彩斑斓,灿如锦绣,气味芳香,你跟父亲说,你醒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身上的骨头都断了,动弹不得,后来白鹳衔来这根树枝放在你怀里,芳香沁人,说也奇怪,你闻着香气,几天之后,竟然痊愈,健步如飞。我们每个人都闻到这个树枝和那棵香槐树的味道很像,父亲便上树寻找,在鹳巢里又发现了一根一样的树枝。当时恰巧家中的鹦鹉得了疫病,眼见便要死去,父亲便将这根树枝和鹦鹉放在一处,第二天,鹦鹉便奇迹般痊愈。父亲狂喜,说这才是万香之王,这是天下无人不想得到的返魂木。我闻香半月,腿竟然好了,能跑能跳。父亲后来发现,返魂木虽然神奇,但动物死亡之后,自然生发的香气却很难奏效。父亲根据传说记载,将两根返魂木熬制成十枚惊精香丸,我们父母四人每人一枚,我和你各三枚。”
“再后来,我们父母发现每当冬天到来,白鹳便向海外迁徙,于是推断这两根返魂木枝是白鹳返回时衔来的。这两只白鹳迁徙之地很可能便是传说中的聚窟洲,我们的父亲欣喜若狂。如果真能寻到聚窟洲,运回大量返魂木,制造出无数惊精香,那该多好。你想想,哪个帝王将相富贾豪绅不怕死,如果将惊精香卖给他们,便可换来敌国财富。我们的父母经过商议,决定铤而走险,造船出海,随那两只白鹳去海外寻找聚窟洲。临走之前,把我托付给了你,让你好好照顾我。可他们走了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那两只白鹳也没有再回来。后来你多次出海,也是一无所获,只好放弃了。”
“虽然我给你服了浣梦洗尘香,但是对我用情太深,一丝执念不灭,你特别怀念我残疾的日子,所以你臆想出来的贺兰初雪也和我一样,身有残疾坐着木轮车。当年我母亲认为我是香女,看到我们在一起玩,便极力阻挠,为了拆散我们,又设置了莫名其妙的男浊女清的香规。所以在你的臆想中,贺兰初雪也有个不近人情的妈妈。所以,贺兰初雪就是我,我就是贺兰初雪!”
鱼不痴听她滔滔不绝说完,笑道:“你和贺兰初雪并不像,她是双眼皮,你是丹凤眼。”
宇文第一道:“你不喝酒不吃肉不忍杀生,对万物心怀感恩心存悲悯,你才是真正的香人。而我自从腿好之后,吃荤杀生,生了很多坏脾气,浊气缠体,再也不是一个香女了。你虽然爱我,但是你更爱你自己。所以在你的想象中,贺兰初雪是我和你优点的结合体,你仔细看看你屋中所画的贺兰初雪,眼睛像你,天真善良;而脸型像我,线条柔和。可以说,贺兰初雪既是我,也是你自己。如果我还是那样的坏脾气,总也不改,再过一段时间,你臆想的贺兰初雪就会完完全全变成你自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心诡诈,世态炎凉,没有人值得你爱,你最终爱上的,只有你自己!”
鱼不痴挠挠头。
宇文第一续道:“天造万物,都是成双为偶的,天上有日月,万物有雌雄,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你虽卓尔不群,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但也怕孤单,你渴望能有一个伴侣。这都怨我做得不好,我以前对不起你,从今以后不会了。我会做你的贺兰初雪,你不要再做梦了。”
鱼不痴挠挠头:“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仔细想过了,我们就像巴椒和龙脑,合在一起就是怪味。正如朱淑真那句诗一样‘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你喜欢谁就去找谁,我只等初雪。”
宇文第一气得七窍生烟:“我跟你一块等。”
等待的时光总是漫长而焦灼,日脚迟迟,宇文第一不时出门看太阳,气得暴跳如雷。鱼不痴坐在佛床上,拈花微笑。
好不容易熬到夜半,鱼不痴想要练功,宇文第一不让:“你想过没有,你每次见到贺兰初雪,都是在打坐后,那是因为你在打坐时,心魔苏醒六根封闭之故,如果你不练功,你的心魔不生,贺兰初雪就不会出现。你敢不敢不练功?”
鱼不痴犟劲上来:“好,今天便不练功。”
两人联床对坐,中间一盏青灯,默默无言。桌上沙漏簌簌,子时已过,贺兰初雪没来。丑时已过,贺兰初雪还没来。这回轮到鱼不痴烦躁了,不时出门瞭望。直到天光破晓,晨鸟嘤鸣,贺兰初雪也没出现。
鱼不痴颓然坐倒。
宇文第一冷眼旁观:“怎么样?”
鱼不痴霍然站起:“一定是初雪知道你在等她,所以不来了。”
第二天第三天,贺兰初雪都没有出现。
鱼不痴忧心忡忡,立马去敦煌城寻找了三遍,犄角旮旯都寻遍了,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鱼不痴仰望天穹,泪水簌簌而落:“初雪一定会回来的。”
叶香萌每天晚上隔院偷听偷看这边,虽然只看到一鳞半爪听到只言片语,但前后联想,也猜出些端倪。
时光荏苒,转眼夏去秋来,月牙泉边的树叶黄了草尖枯了,宇文第一赶制了棉袍。
鱼不痴渐渐好转,不再提贺兰初雪的事情了。
可是好景不长,久违的微笑又在鱼不痴脸上出现了。闲暇的时候,他也在偷偷赶制女式棉袍。宇文第一知道,贺兰初雪又回来了。
午夜子时,她潜伏在鱼不痴房外,只见鱼不痴睁开眼睛,跳下佛床,微微一笑,推开禅扉,笑道:“你来了?”
旋即他面色微微一红,低垂眼帘,发出女声:“嗯,我来了,今晚月色很好,我们就坐在屋脊上赏月吧?”
又变男声:“好。”他左手伸出,拉住自己的右手,飞身上房,坐在屋脊上,时而男声,时而女声,一人分饰两角,便在屋脊上对月联句,直到天色发白,那女声才告辞而去。
宇文第一紧闭两眼,泪如泉涌。天明之时,她告诉鱼不痴:“鱼哥哥,你的病更重了。你的心魔已经变成了心魇,俗称就是鬼上身。心魔只是你的臆想,而心魇却是另一人侵占了你的身体,如果任由下去,只怕鱼不痴就会死去,你就会变成完完全全的贺兰初雪!”
鱼不痴不信。
一缕淡淡清香萦绕,宇文第一一眼发现了桌子上打开的《万香随缘》——这一次鱼不痴看书后忘了收拾。宇文第一瞧见那些奇怪的花瓣书签,顿时大惊失色,恨恨道:“难怪你会走火入魔,原来是这些妖花在作怪。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这是佛教传说中的魔花摩罗优昙,和曼陀罗、朝颜子、怀梦草有相同作用,能引人心生幻相,达成心之所愿。这花是哪里来的?”
鱼不痴将在月老祠卜卦之事略略说了一遍。宇文第一道:“卖给你书的老头和那个女冠必有瓜葛,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乔装扮成的。但她利用香河魔功和摩罗魔花制造出贺兰初雪,诱你入魔,究竟是为什么?”
鱼不痴不以为然:“我和她无冤无仇,她没必要害我。”
宇文第一道:“她也许是奔着惊精香来的。不行,我要烧了这妖花。”
鱼不痴忽然潸然泪下:“你知道么,有初雪的日子,我很快乐,如果她死了,我不知怎么活下去。”
宇文第一呆住了,慢慢放下了书。
贺兰初雪又消失了,鱼不痴整天愁眉不展,没事便闲逛。他脚程飞快,每天随便兜转几步,便出了敦煌城。这一日,天色笼阴,秋风袅袅,他坐在青草滩边,望着粼粼水波发呆。忽然身后有人道:“大哥哥,是你么?”
鱼不痴浑身一震,转身回头,却见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牵着一匹白马,站在他身后。女孩荆钗斜挑,青丝曼垂,素衣布衫,瓜子脸,大眼睛,嘴角噙着浅浅的羞怯的笑意。
鱼不痴一跃而起,脱口叫道:“贺兰初雪!”
女孩笑了:“大哥哥,是我!”
鱼不痴掐了自己一把,很疼:“初雪,你不是我臆想出来的?”
女孩奇道:“大哥哥,你说什么呢?”
鱼不痴道:“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女孩道:“大哥哥,这不是做梦,你送我的香膏治好了我的腿疾,你在斗香大会上一举成名,我才知道,你就是我最喜欢的诗人鱼不痴。所以我腿好之后,就一直找你。”
鱼不痴走过去,嗅到一股花香,轻轻拉起女孩的手,温暖温软温柔,放开后挠挠头,手指掰来掰去,难道每晚来乾达婆殿找我的贺兰初雪真是我的臆想?而在杭州雨巷邂逅的贺兰初雪却是真实存在的?她现在真的来找我了?一念及此,忽然想道:“你妈妈呢?”
女孩闻言,泫然欲泣:“妈妈去世了。”
鱼不痴手足无措:“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问的,节哀顺变。”
女孩道:“大哥哥,我无家可归了,你能收留我么?”
鱼不痴道:“跟我去敦煌吧。”
吹开菡萏无余瓣,镂出冰花有几棵
两人一起回到月牙泉,鱼不痴推开殿门:“第一,初雪来了!你不是说初雪是我臆想出来的么?”
宇文第一正在廊檐下缝制棉衣,闻言抬起头来,眉尖微微一挑,淡淡哦了一声:“吃饭吧。”
饭桌上,四人对坐,叶香萌抱着宝宝,宇文第一冷冷地盯着贺兰初雪。贺兰初雪怯生生的不敢抬头,小口扒着饭,气氛不尴不尬。
鱼不痴打破僵局:“初雪,你多吃点菜。”
贺兰初雪蚊子般嗯了一声。
宇文第一道:“我听不痴说,贺兰姑娘十分喜欢他的诗词,他的诗集《书中鬼吼》多写鬼报生仇之事,其中一首临江仙词写的焦文姬做鬼杀死负心人满少卿‘情爱并非我有,爱情都是你们。抬头只见狗一群。’后面两句是什么?”
鱼不痴急忙阻拦:“这些粗鄙之文,不要提了。”
宇文第一淡淡道:“我考考她,看看她是不是你当年遇见的贺兰初雪?”
叶香萌不敢抬头,手在微微颤抖。
贺兰初雪停住筷子,低声道:“青蝇点美玉,狗屎做黄金。”
宇文第一微笑道:“完全正确,我再考你一个成语,佛头著什么?”
贺兰初雪脱口而出:“佛头著粪。”
鱼不痴撂下筷子:“第一,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宇文第一冷笑道:“你在杭州所见的贺兰初雪是香女,避免一切污秽,连脏字也不会说,不得不说之时,便把脏字拆开。比如臭字,说成自大一点,如果是屎字,应该说成尸米吧?可是现在这个贺兰初雪没有这个忌讳!”转头看着叶香萌,“叶香主,你套话没套全,不痴虽然说了在杭州和贺兰初雪相见的大部分细节,却没提她言语的忌讳。”
叶香萌浑身一震:“宇文姑娘,你说什么,我不懂。”
宇文第一笑道:“你在纸鹤上用特殊香料画了贺兰初雪的隐形画像,还配了文字说明,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你趁着风暴来临之时,将纸鹤放飞,等待莲花圣女的豢养的飞鸽寻找。可是风暴乱刮,哪有那么凑巧就让飞鸽闻到,是我帮了你一点小忙,将这些纸鹤送到了莲花圣女附近。莲花圣女接到你传递的情报,立时琢磨对策,寻了这么一个假的贺兰初雪,来接近不痴,盗取惊精香。可惜你的计划漏洞太多了。你不知道,贺兰初雪只是他臆想出来的,世上根本就没有贺兰初雪这个人。”
叶香萌和贺兰初雪汗水淋漓而下。
鱼不痴叹口气道:“第一,你不要咄咄逼人了,叶香主和贺兰姑娘这么做,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吃饭吧!”
贺兰初雪闻言,泫然欲泣:“我爸爸妈妈都被抓去了,如果我得不到惊精香,他们就会杀了我爸妈!”
宇文第一笑道:“不痴,莲花圣女不会那么傻,他们知道你心软,其实贺兰初雪是否被我识破都不妨事,她的眼泪才是夺取惊精香的武器。”
第二天,宇文第一率领雕帅鹰兵,列成大阵,欢送叶香萌和贺兰初雪。分别那一刻,宝宝哭闹着不走。看着马匹消逝在地平线上,鱼不痴潸然泪下。宇文第一冷冷道:“人和动物一样,小时候可爱,长大了就不可爱,甚至可恨了!”
宇文第一撵走了三个贺兰初雪,转眼木叶零落,万物归藏,隆冬已到,书被宇文第一收走了,鱼不痴天天呆坐,香象渡河功停滞不前,只在迷津中徘徊。他有时凝望天空,天空什么都没有,有时眺望远方,远方什么也没有。年关一过,阳和初转,一天,鱼不痴发现向阳的柳枝绽出一点浅浅的绿,欢喜得跳了起来。
宇文第一冷笑道:“不用高兴,麻烦来了!”
远处鹰声凄厉,鱼不痴抬头,大白小白指挥一群苍鹰将官正在和一只金雕缠斗,喙爪齐施,羽毛纷飞。
宇文第一打声呼哨,兵将退下,那金雕张翅落下,血染翎毛。腿上绑缚一根细小竹筒,宇文第一取下竹筒,抽出里面的信件。鱼不痴取了一些金疮药给金雕敷上。
宇文第一冷道:“这是赢天下的使者,你怎么里外不分!”
鱼不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这金雕懂什么?”
宇文第一将信件递过:“看完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鱼不痴接过信,打开后大吃一惊,里面裹着一根小指,苍白纤细。信上寥寥几字:“昆仑山香雪宫,惊精香交换贺兰初雪,为示至诚,每日还君初雪断指一枚,今日是小指,请笑纳。”落款是赢天下。
鱼不痴怒不可遏,一把将信撕得粉碎:“我去昆仑救出初雪!”
“她是假的,救她干吗?这是苦肉计,手指不一定是谁的呢!”
鱼不痴道:“不管手指是谁的,他们是因为我害人,我不能坐视不管。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们想杀我,未必杀得了我。”
“惊精香一日得不到,他们就会想出各种方法,如果他们随便挟持一个路人,让你用惊精香交换,你能置之不理么?”
鱼不痴顿时泄气了:“不能。第一,你还有惊精香么?”
宇文第一缓缓道:“当年我们父母给我们留了六颗,你三颗,我三颗。我的三颗,救了三个恶魔。你的三颗,一颗救活了我,一颗在岳王坟前,我给你服用了。只剩下最后一颗了。你中了伤心一刀,不知什么时候发作,最后这颗必须留着救你。”
鱼不痴挠挠头:“只能见机行事了。”
宇文第一道:“昆仑香雪宫是忽萨王子的老巢,尼雅在沙漠没讨到便宜,退守那里,一定重整旗鼓,设下了圈套,等我们往里钻。我们一起去,三生三世的恩仇,总要了结!”
赢天下的金雕展翅摇翎,已然飞起,鱼不痴点点头,发足便奔,转眼便跑过了风,跑过了鹰。
宇文第一在后面叫道:“等等我。”
此去昆仑三千里,天越来越蓝,山越来越白,风越来越冷。又逢雪涌天关,连雕背都结了冰凌,羽翼不举。等到霁光穿云,东方破晓,鱼不痴坐在大雪窠子中放眼望去,左近雪峰插空,一面冰瀑半垂,恍如渴龙汲水,被一夜深冷冻作了玉雕,泛着幽蓝的光。面前一条冰河,沿河垂柳挂满雾凇,霜花朵朵,浮在一带白雾上,如堆絮铺棉,化入天际。河中水流湍急,裹挟着大小不一的冰凌雪块,冲向下游。
金雕沿着冰河,振翅飞去。大雪初落,绵软难行,鱼不痴跃下冰河,踩在一块浮冰上,俯身用雪水洗了把脸。水声在耳畔呼啸,冰菱在指尖融化,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冰河浣剑雪水浴身,这般情景似曾相识。远处金雕在呼唤,他勒住心猿,踏着浮冰狂奔而去。曦光折射,霜花零落,恍如扬起了一天柳絮。
午时,鱼不痴翻过冰河中的冰汛堆积成的冰山,望见了一带嵌入雪峰的建筑。金雕领路,鱼不痴掸了掸衣衫上的雪粒,向前走去。前面是一片冰湖,湖畔竖着一块石碑,上写:苍天之眼。湖上竖着一排石柱,当作桥梁。湖的彼岸,一带宫阙倚山靠壁,气势雄浑,圆顶花窗,迥异东方建筑。湖的两旁有很多玛尼堆,挂着风马经幡,在风中摇摆。鱼不痴身心如洗,双手合十,踏着石柱,走进天眼湖。湖面上的积雪都扫了起来,沿着石路两侧,雕塑着很多雪人,似乎在夹道欢迎他。
鱼不痴走到雪人中央,这些雪人忽然动了,雪壳纷飞,剑光飚射。剑光落地之时,鱼不痴在空中拖曳出一道连绵虚影,越过了倚天阁,已经到了湖对岸。
眼前宫阙高耸,门楣上三个大字:“香雪宫”。阶上都是旧相识:尼雅公主居中,全副武装,英姿勃发。左边一人,软甲缠身,狐裘外衬,头戴紫金冠,绒球高挑,面庞英俊,薄唇吊起,露出一抹邪魅微笑,紧挨着他的是怀抱婴儿的叶香萌。右边一人,是四季不换羽扇方巾,风流倜傥,如今却面露惊恐的蔚然风。其余的便是四大香派教众,珍香坊坊主李香腴亦厕身其中。
鱼不痴对着李香腴微微一笑:“坊主好。”李香腴面色尴尬,嗯了一声。
叶香萌怀里的孩子看见鱼不痴,张开小手,咿呀乱叫要抱抱。鱼不痴微笑道:“宝宝,还记得我呢,我也没忘记你。”
尼雅瞧着鱼不痴,衣衫单薄,结满冰粒,鞋子开口,脚趾通红,有些可怜见的,一拱手:“鱼公子,一别数月,神采依然不减,令人爱慕。本宫救兄心切,得罪之处,尚请见谅。鱼公子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不避刀锋,千里赴约,尼雅更是感动,我求公子再发慈悲之心,惠赐神香救救我月支国吧,尼雅给你跪下了!”说完真的双膝跪倒。
鱼不痴侧身避让:“惊精香我们没有了,我服用过惊精香,现在是药人,我拿自己和贺兰初雪交换,饮血吃肉,你们随便。”
尼雅站起道:“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公子真是佛陀转世!来人,带贺兰姑娘!”几名胡人手持弯刀,挟持那个假的贺兰初雪步出宫门,来到阶上。
鱼不痴心中微痛:“放了她。”
尼雅命人扔过锁链:“公子形如鬼魅,倏忽来去,我们放了她,若被你背起跑了,尼雅愧对月支国列祖列宗。为了以防万一,我不得不做小人,你先把自己锁上,我们说话算话,自然放了贺兰姑娘。”
鱼不痴道:“我被骗太多次了,这次不想再上当。”两边僵持不下,周围伏兵缓缓聚拢。鱼不痴身形一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贺兰初雪早和他并肩而立了。停了一停,那几个胡兵被折断的刀才当啷落地。
鱼不痴心中欢喜,自从香象渡河功大成之后,自己跑得更快了。他欢喜之际,贺兰初雪捻出一根银锥,直刺他后心。同时她檀口一张,吐出半截铜管,管中一缕迷香喷向鱼不痴面门。
鱼不痴伸手夹住了银锥。迷香从他左鼻孔钻进,又从右边鼻孔钻出,扶摇半空。
看着这个假的贺兰初雪,鱼不痴道:“如果你受胁迫,跟我走;如果你父母受胁迫,我救他们出来;如果你是他们一伙的,你回去。”
贺兰初雪抿唇不语,慢慢缩回去。鱼不痴斜眼一瞥,她的左手小指没了,心弦微颤,从怀中取出手帕包裹的小指:“你的手指。”贺兰初雪低头接了。
此间事了,鱼不痴再无牵挂,转身便走。
风中传来弓弦嘶鸣,数十道流光从门楼四周的隐蔽处一蹴而至,数十根弩箭钉在地下的青石上,攒成一簇。而鱼不痴早已跑出重围之外了。
他正要发足狂奔,忽然身后哇的一声痛哭出声,撕心裂肺,是宝宝的声音。紧接着叶香萌嗷的一声嚎叫:“你做什么?”
鱼不痴心上一紧,回身望去,只见眼前数十名胡人举起雪亮长刀,刀锋相接,拼成一座刀的囚笼,笼子内影影绰绰是叶香萌和那个狐裘青年。狐裘青年的声音懒懒传来:“鱼不痴,你若不留下,我就杀了宝宝,方才我已掰折了他一只胳膊。”
鱼不痴睚眦欲裂:“你是谁?”
“老夫赢天下!”
鱼不痴简直气疯了:“你拿自己的儿子要挟我!”
赢天下笑道:“孩子一出生就是你照顾,你对他感情很深,如果你弃他于不顾,你就是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的小人。赶快束手就擒,不然我再掰折孩子一只胳膊!”说掰就掰,鱼不痴稍一犹豫的时候,孩子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另一只胳膊已然折掉。
鱼不痴长发飞扬,咆哮如狮:“你他妈给我住手!来,绑我!”几个武士扯过脚镣枷锁,将鱼不痴锁住,推推搡搡押向宫中。
刀阵撤下,赢天下将孩子扔给叶香萌,笑吟吟行来。鱼不痴盯着他,双眼喷火:“你拿自己的儿子要挟我!你他妈还是人么?”
赢天下微微一笑:“我还是人,我还活得挺好,可是你呢,马上就要做鬼了。怎么,气急败坏了,气死也没用,这就是命。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所以我能成功,像你这种伪君子,明明内心肮脏,又爱惜羽毛,妄图蒙骗世人,以致坐失良机。性格决定命运,一百年前,你斗不过我,一百年后,你还是失败者!”转头对尼雅邪魅一笑,“公主,惊精香我给你弄到手了,你的承诺呢?”
尼雅心情大好:“今晚履约。”
鱼不痴被锁在一间密室里,门外百人守卫,戒备森严。赢天下要将鱼不痴点天灯,放出惊精香气。尼雅另有算盘,一旦点燃鱼不痴,惊精香也许就要绝迹人间了。不如留着一口气,每天割腕放一杯血,血液可再生。这样鱼不痴就变成一个母体,惊精香源源不断产生,取之不竭。开始也担心效力不佳,不过连续几天过去,尼雅开心而去,兴奋而来。
这一天,叶香萌抱着宝宝来到密室外,为了时刻监视室内的鱼不痴,这间密室设了雕窗,窗格没用纸糊,镶嵌了透明的西洋玻璃。叶香萌隔窗站立,宝宝看见鱼不痴,乐得想伸手,却抬不起来,只是僵硬地耷拉在两侧。
鱼不痴眼泪唰地滚了下来。
为了避开窗外耳目,叶香萌贴着玻璃,用口型对鱼不痴说:“赢天下让我来套你有没有惊精香,我不得不来。你对宝宝这么好,如果再欺骗你,我就不是人了。”
鱼不痴也用嘴型说:“赢天下如此对待宝宝,你还听他的话?”
叶香萌惨笑:“你不懂。爱情就像吸食罂粟香,一旦上了瘾,明明知道它是毒物,却又无法自拔。”
鱼不痴无言以对,良久才问:“宝宝的胳膊接上了?”
“嗯,你放心吧。这孩子不知为什么天天哭闹,只有见到你才会笑。”
“因为我看到他也会笑。”
“你不笑的时候,他也笑。”
“因为他是孩子。”
宝宝不停往前拱,可是隔着一层玻璃,怎么也钻不到鱼不痴怀里。鱼不痴心情好了些,便在窗户上呵气,内热外寒,哈气很快在玻璃上结成冰花,梨花蒲草梅枝苇丛,晶莹剔透。一扇窗画满,又画第二扇,远道寒川断桥鸥鹭,竹舍茅篱炊烟斜袅,还在窗上画出了大大小小的宝宝的头像,噘嘴扁嘴咧嘴,喜怒哀乐,各种姿态。宝宝看得楞眉楞眼的,随即便被逗得咯咯大笑。
叶香萌看他呵冰作画,忽然哭了:“鱼大哥,我救不了你!”
鱼不痴一愣,歉然微笑:“你有这个心,我就很感谢了!”
叶香萌走后,鱼不痴又恢复了寂静的生活。他想到宇文第一和赢天下的口中吐露出往事的一鳞半爪,慢慢拼接联想,似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画面,这画面就像脖子上的枷锁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鱼不痴不知道,香雪宫后山有一盘山栈道,通往雪峰山腰一座冰洞,冰洞门口戒备森严,每天尼雅公主都会来洞中一趟。洞中明珠镶嵌四壁,映如白昼。洞内阔达百丈,穹顶是倒挂的冰笋冰挂,四壁是冰砖冰花,冰桌冰床靠墙而立,这是一个天然和人工完美糅合的冰宫。中央地面,排着一溜儿冰棺,足有百具之多,棺材中都是皮裘缠身的古代武将尸体。
第一天,尼雅取来鱼不痴的第一瓶鲜血,打开第一具冰棺,错开棺材天,撬开里面武将尸体的牙关,将血灌了进去。眼巴巴瞧着,片刻之间,尸体喉咙处忽然咯咯一响,尼雅心弦剧颤。半盏茶工夫,尸体外衣上结着的霜花缓缓融化了,升起缕缕热气。随之,尸体青白的面色渐渐转红。半个时辰之后,欠伸睁眼,翻身坐起。
尼雅激动万分,她终于亲眼看到了惊精香的传奇,翻身跪倒:“匈奴人后裔尼雅叩见伟大的匈奴王阿提拉陛下!”
世间安得双全法,宁负如来不负卿
到了第十天,宇文第一骑着特勒骠终于赶到了。她的副雕帅一直跟踪鱼不痴到了香雪宫,见他被擒,赶紧回转报信。宇文第一心急火燎,怎奈路上遭逢大雪,马匹裹蹄不前,耽误了脚程。在她身后,数以万计的雕将鹰兵席卷而来,宛若一道黑色的龙卷。
宇文第一对昆仑地形极为熟悉,离香雪宫一百里,是一处断崖险峰,名唤舍身崖,壁立千寻,人迹绝踪。她将马匹放在山下,指挥雕帅探看无异后,每只雕帅爪子上栓了一根牛筋细锁,她双手扯住,雕向天飞,她足蹬雪峰,向上飞奔,两相借力,片刻就已登顶。悬崖之下,是一片雪谷,此处积雪终年不化,堆积了千万年,结成了厚如山丘的雪壳子,顺坡势延伸下去。她解下雕爪上细索,解下背后一对翘头木板,绑缚在脚底上,做成两只简易雪橇,两足一蹬,流星般滑到山下。
站在山下厚厚的雪壳之上,点燃一炷客来香,香气四散。片刻之后,从对面的雪壳山中钻出一只雪猿的脑袋,紧接着越来越多,雪猿雪魈,倾巢而出,竟有数百之多,看到宇文第一,四爪撂地,奔了过来,一径跪倒,宛若臣子朝拜君王。
宇文第一双手伸出,雪猿雪魈都站了起来。宇文第一对那只体形硕大毛长如鬣的雪猿王道:“你的恩公现在被俘香雪宫,你报恩的时候到了。”
雪猿王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龇牙点头。
宇文第一率领雪猿们翻过悬崖,等到天黑无月之时,摸到香雪宫十里远处,只见雪峰下光影闪烁,看来岗哨不少。而且湖边雪堆玛尼堆肯定埋有伏兵。宇文第一测了测风向,从马背上卸下一袋子迷香,堆在上风头高坡处,点燃了,香气随风刮向香雪宫。等香气散尽,宇文第一一招手,雪猿雪魈如疾风刮过雪原,分成两绺,从左右悬崖上缒下,直扑香雪宫。
不料,没等攀上宫墙,便听警钟轰鸣,墙垛里万箭齐发。雪猿们皮糙肉厚,本不惧箭矢,但这些箭都是火箭,雪猿们毛长毛厚,一点就着。好在地下都是积雪,只要打个滚,火就灭了。
警钟响后,埋伏在湖边的伏兵返身合围,两下夹攻。雪猿雪魈们力大无穷,虽遭突袭,仍然不落下风,又得到宇文第一的雕帅鹰兵在空中支援,更是如虎添翼。如此鏖战半夜,双方各有损失。听到宇文第一的指令,雪猿们扛起同伴的尸体,逃之夭夭。
天亮之后,宇文第一卷土重来,更召唤出数百匹雪狼雪豹,攻到宫外,雪猿雪豹疯狂爬墙,雪魈体型硕大便撞宫门。这是墙头泼下无数锅火油,烧得雪猿雪豹雪魈们惨叫连连……如此连续数日拉锯战,损失太大,宇文第一无奈,便行遁走。
尼雅怎肯容她逃脱,乘胜率兵追击。不料,追到舍身崖前,被宇文第一的禽兽伏兵伏击。野旷天高,无所凭借,禽兽大军得心应手,宛若旋风卷噬着敌兵。一场混战,断肢横飞,毛羽凌乱,白雪染成了红雪。尼雅大败而逃,宇文第一纵马追赶。
宇文第一调虎离山,香雪宫防守空虚,雪猿王率领手下神兵天降,趁着夜色攀进宫内,寻到宫中密室,抓死数十个守卫,敲碎玻璃。看到鱼不痴,雪猿王竟然流下眼泪,四爪撂地,好像在给他磕头,然后背起他就跑。
雪猿王背着鱼不痴刚出中庭,忽然一声梆子响,赢天下率领弓箭手万箭齐发,雪猿王将鱼不痴护在怀中,被钉了满身羽箭,拼命跳出墙外,就倒下了,另一只雪猿背起鱼不痴继续逃跑。鱼不痴回头望着雪猿王的尸体,泪如雨下,第一次感到了心痛的滋味。
才逃到天眼湖上,便与尼雅败军遭遇。尼雅被飞禽走兽追击,无暇理会。宇文第一手持丈八蛇矛,纵马狂奔,长发在风中卷舞的身影在鱼不痴眼中定格,他脑中轰然一响——这一切,似曾相识。
宇文第一的身影在鱼不痴的眼中越放越大,但他却看不清了,因为有泪水如天河倒泻灌入瞳中。
便在此时,宫墙上号角呜鸣,画鼓声震。宫门一开,杀出百余骑士,兽皮裹身,旌旗随风碎响,上绣白狼啸月图腾。骑士手持鱼鳞弯刀,齐举向天,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杀入禽兽群中。马快刀狠,纵横成阵,配合无间,驰突东西,来回绞杀。天上地下毛羽零落,血肉横飞。
宇文第一睚眦欲裂,双脚踹镫,特勒骠发出一声咆哮,疾风般冲向为首那人,丈八蛇矛与鱼鳞弯刀在空中相撞,火星四溅,长矛崩飞,两马错镫,那人身子扭转,一记回马刀疾斩宇文第一。宇文第一听声不妙,急忙甩镫腾空。特勒骠躲闪不及,被一刀洞穿脊背,轰然倒地。
宇文第一落地,匆匆一瞥,自己的禽兽大军业已全军覆没。她旋风急转,回身冲到鱼不痴近前,伸手将鱼不痴从雪猿背上扯下,拔出玉环刀,一刀将其枷锁脚镣斩断。便在此时,那首领又已纵马驰至,宇文第一将鱼不痴一拉,躲过致命一击,但那雪猿却被一刀斩为两截。
鱼不痴痛叫一声。宇文第一拉起鱼不痴:“快跑!”
鱼不痴涕泪横流,痛断肝肠:“那雪猿为了救我……特勒骠还回头瞅我们呢。”
“为了救你,我也可以死!别犹豫了,我们先逃走,我有惊精香,等卷土重来再救活它们!”宇文第一歇斯底里咆哮。
鱼不痴将眼泪吞了回去,背起宇文第一就跑。但由于连日抽血,神虚体乏,加上两脚残存半段铁链,跑起来磕磕绊绊,又无暇斩断。跑出百丈,刀风割得背后一寒,宇文第一痛哼一声。鱼不痴叫道:“你怎么了?”
宇文第一嘴唇哆嗦:“没事,只是后背被斩了一刀。”
鱼不痴忍着腿痛,脚下加快。宇文第一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鱼哥哥,你知道你的飞毛腿是怎么练成的么?我们活了三生三世,你背着我跑了一百年,多少人想要杀我,却追不上你。没有人能跑过你。就算渥洼的天马、草原的猎鹰、沙漠的风暴、云中的闪电都跑不过你。我们在贺兰山上看雪,苏小小墓前吟诗,你不知道,我就是你的贺兰初雪。”鱼不痴听着听着,记忆的帘笼忽然掀开了一隙,那些柔情缱绻的画面如碎片般浮过眼前。此刻的他,仿佛一座鼎炉,一瓣心香点燃,真气氤氲,气驭周身,登时脚下生风,将追兵远远抛开。
宇文第一得隙,将鱼不痴手脚上的半截锁链全部砍断。便在此时,尼雅率兵已追至一箭地外,宇文第一道:“向山上跑!”眼前一座大山,雪厚千尺,鱼不痴背起她,拼命冲了上去。
尼雅兵马追到此处,马蹄陷入雪中,寸步难行,只好舍弃马匹,徒步追赶。鱼不痴在雪中狂奔,趟起一道雪尘,宇文第一低声道:“慢点跑,让他们追上。”
尼雅见鱼不痴慢了下来,精神大振:“陛下,一定要活捉这个药人,那样您就可以永生不死,率领我们逐鹿中原,再造大匈奴帝国!”
匈奴王阿提拉虬髯结满冰粒:“真能如此,本王与你分茅列土,让你做一代女王!”
追到半山腰,耗费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尼雅和自己只剩几丈远了,宇文第一从怀里掏出一枚拳头大的震天雷,点燃引线,抛向空中,轰的一声炸响,大山拢音,回声相撞,宛若晴天霹雳,震得山摇地动。
宇文第一叫道:“鱼哥哥,快往回跑!”鱼不痴转身回头,从尼雅的队伍中一掠而过。尼雅等人吓了一跳,正惊愕间,忽听山上轰隆之声大响,仰头一望,吓得魂飞魄散——山头万仞堆雪崩塌了,滚落的雪头如狂狮怒潮,倾泻而下。
鱼不痴宛若雪地上划过的一道电光,冲到山下,山下有尼雅扔下的马匹,两人各上了一骑,转身回头,正看见阿提拉和尼雅等人被奔腾的雪浪淹没得无影无踪。
鱼不痴也不知是悲是喜,两眼微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两人纵马如飞,来到香雪宫前,鱼不痴看见特勒骠和雪猿雪魈雕帅鹰兵们的尸体,滚鞍下马,鼻子一酸,泪如雨下:“就算流干血,我也要复活你们!”
宇文第一道:“鱼哥哥,此事暂缓,我们现在要报三生三世的血海深仇!”两人踏着石柱,过了苍天之眼,来到宫前。经此鏖战,宫内数千人马死伤殆尽,只见宫门虚掩,阶上狼藉一片。鱼不痴看到雪猿王的尸体,又是潸然泪下,上前把它搬到一边。
宇文第一手提玉环刀,血贯瞳仁:“赢天下!忽萨!蔚然风!出来受死!”
宫中冒出炊烟袅袅,经风一吹,烟气四散,带着冷冽清香,清心醒脑。宇文第一脸色骤变:“鱼哥哥,堵住鼻孔!”
鱼不痴提鼻嗅嗅,并非毒烟迷烟,但还是用手捏住了鼻子。便在此时,宫门一开,跌跌撞撞闯出一人,正是忽萨王子,他奔到阶上,一跤绊倒,就势跪爬向前:“妙容,是你么?我找了你七十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
宇文第一柳眉高挑,杏眼圆睁,一言不发,拔刀便砍。
鱼不痴一扯宇文第一:“他说什么?”
宇文第一一刀砍空,愤怒咆哮:“鱼哥哥,你躲开,这个王八蛋向我要惊精香,我没给他。他就要把我献给其他王子共享,还要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左手缺失的两根手指就是被他们炖着吃了的!”
鱼不痴瞠目结舌。
忽萨王子痛哭流涕:“妙容,兄弟共妻本是我族传统,我现在知道错了,我该死,你原谅我一次吧!”
话音未落,蔚然风跌跌撞撞闯出门来吗,满脸都是疯意:“妙诗,你是来找我的么?四十年了,我终于等到你了!”磔磔怪笑,宛若夜枭。
宇文第一睚眦欲裂:“王八蛋,蔚然风!四十年前,你将我大卸八块,我今天必将你碎尸万段!”
蔚然风眼含热泪:“妙诗,那是因为我爱你啊!”声音一转,仿佛呓语,“那一年,我们在断桥相识,两情缱绻,你为我改了名字,我为你,将多少追逐我的歌妓舞姬都弃如敝屣。那一年,我们结庐在月牙泉边,远离繁华喧嚣。那一夜,月光如水,我想与你同赴巫山,寻找遗失在十丈软红的那一缕绝妙诗意,而你却说诗本洁物,不涉淫亵。你吐气如兰,熏人欲醉,我浅酌了几杯,一时好奇,想看看你的心你的骨是不是香的。我拾起了厨房了的一把菜刀,就仿佛拾起了丢失的生花妙笔。那一夜,刀光遮蔽了月光……听到那刀锋和骨头摩擦的声音了么?它让我欲仙欲死;看到那挥洒的鲜血了么?它让我诗意泉涌。我不敢稍停,从天黑到天明,我追着斩了你七刀,一首旷古无匹的压卷七律只差最后一句了!可是那时候,你却被这个家伙抢走了!你真好,你又来找我了,你一定是想让我填完这首压倒元白气死李杜的绝妙七律!到那时,我名垂千古,比翼诗圣诗仙,叫什么呢,就叫诗疯吧,你说好不好听呢?”没有菜刀,他抄起台阶上一把断刀,疯狂地扑了上来。
鱼不痴听傻了,捏着鼻子的手不知不觉地放下了。那股冷香穿鼻入脑,他只觉脑中雷轰电掣,往事如狂风暴雨从天际横扫而至。他看到了香雪宫中,忽萨剁掉了宇文第一的手指,和几个狐裘王子淫笑着逼近。他背起宇文第一狂奔上舍身崖,跳下谷底,在大雪壳子里挖出雪洞雪屋,和雪猿一起照顾宇文第一;他看到了月牙泉边蔚然风疯狂追杀宇文第一,他从红莲沙狱狂奔而至,将宇文第一的胳膊、腿、头颅收在袋子里,一点点缝合拼接……
突然,鱼不痴仰天怒嚎,面孔变得狰狞可怖,一把夺过宇文第一手中的玉环刀,把蔚然风和忽萨王子剁成了肉酱。
鱼不痴背刀兀立,仿若魔鬼:“暴雨禅!出来受死!”
宫门轰然崩飞,漫天碎木中,一杆方天画戟破门而出,直刺鱼不痴,空气都被卷成一湍激流。鱼不痴横刀阻拦,被一戟挑飞。赤兔胭脂兽跃下台阶,赢天下兜马回转,冷笑道:“请叫我现在的名字,赢天下!一百年前,我是纵横天下的英雄,你只是一个狗熊,你老婆被我抢走,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一百年后,你还是小丑一个,鱼抱痴,不要以为你改名不痴,就不傻了,哈哈!”
鱼不痴缓缓站起:“不管你是暴雨禅还是赢天下,在我眼里,都是个尸比(屁)!都是犬句尸米(狗屎)!”
赢天下淡淡笑道:“来吧,看看谁是尸比,谁是犬句尸米,只会逃跑的男人!”
赤兔胭脂兽如一道红色旋风,鱼不痴如一团白色雪暴,风与雪瞬间绞杀一处,金铁的撞击仿佛人世间宿怨的狭路相逢,不死不休。
片刻之后,人影陡分。鱼不痴衣衫破烂,浑身浴血,单足点地,已然瘸了。
赢天下勒马冷笑:“只杀人,不斩马,再有三合你必死无疑。你以为你是佛陀,其实你只是懦夫。不敢喝酒的男人还算男人么?不敢吃肉的男人还算男人么?不敢杀人的男人还是男人么?知道宇文妙心为什么会爱上我么?就是因为我狠,我烈,我狂,我傲!我斗酒块炙,杀人如麻,在我眼前,所有人都要仰视。你不懂女人,男人会因怜悯产生爱情,女人只爱她崇拜的人!我有无数女人,无数后代,无数朋友。你有什么,你孤家寡人一个,若没有惊精香,你就什么都没有!只要我一招手,宇文妙心还会乖乖地做我胯下之臣。所以,你永远都是个失败者!”
宇文第一咆哮一声,举起丈八蛇矛分心便刺。
鱼不痴血灌瞳仁,喝道:“第一,闪开!”那一刻,他只觉体内真气法船倏然渡入恨海,在怒海狂涛间颠簸欲翻。玉环刀化作一匹流光,穿越了百年的恩怨情仇,将赢天下从马上掀落,硬生生钉在地上!
赢天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香萌,救我!”
叶香萌抱着孩子从门内跑出,失声痛哭。赢天下撑地坐起,靠在台阶上。
鱼不痴面色铁青,一瘸一拐,从宇文第一手中接过丈八蛇矛,缓缓走向赢天下。宝宝看到鱼不痴,咧嘴又笑了。赢天下忽然伸手扼住孩子的脖子:“鱼不痴,你再往前走,我就杀了宝宝!”
鱼不痴冷冷道:“我有惊精香血,你杀了他,我也能救活他!”
赢天下喘了口气:“你是杀不死我的,宇文妙心也给我服过惊精香。”
鱼不痴淡淡道:“我将你剁碎了喂狗,看你怎么复活?”
赢天下邪魅一笑:“妙心不会让你杀死我的,因为她最爱的人是我!我和那两个王八蛋不一样,他们杀他辱她,我只打骂过她,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当不得真。”
宇文第一气炸肺:“赢天下,闭住你的臭嘴!”
赢天下笑道:“恨得越深,爱得越深。你恨我,我欢喜得很。”
鱼不痴嘴唇抽搐,已经说不出话了。
赢天下笑道:“鱼兄,其实我也很佩服你。这么多年,你一直护着她。自从杭州香会妙心的倩影惊鸿一瞥,我就感觉似曾相识,为了记起以前的事情,我花费千金,前些日子终于配出了流年偶拾香,恢复了记忆,想起以前和妙心的种种情事。我当年在沙场受伤,是妙心救了我,英雄美人,你侬我侬,好不快活。后来因我妻妾众多,妙心拈酸吃醋,我酒后无德就打了她几回,一次竟至失手将她打死。后来你背她尸体逃走,我连夜追赶,却不小心坠入冰窟死了。我在冰窟中沉睡多年,醒来之后,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以前种种。现在想来,只有惊精香能救我,而天下有惊精香的人,除了你,就是她。你虽心善,但也不会救我。救我的只有妙心。是不是,妙心?”
宇文第一咬了咬牙:“是。”转头对鱼不痴道,“鱼哥哥,我是复活了他。忽萨和蔚然风被你杀死,也是我复活的,但我绝对不是对他们藕断丝连。因为当时我在赢天下和你之间摇摆不定,赢天下说了一句‘世上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纯粹的坏人。每一个坏人都有一段伤心的故事。很多所谓的好人只是没有变坏的能力和作恶的机会。’当时我信了他的鬼话,决定听一段伤心的故事,后来才追悔莫及。后来我想,人性究竟是善是恶,如果给每个人一个重来的机会,好人还会继续做好人么?坏人还会继续做坏人么?所以,我复活了他们……”
赢天下接口道:“如果我弃恶从善,你还会选择我!”
鱼不痴突觉心痛如绞,一口鲜血喷出。
宇文第一面色惨变,急忙扶住他:“鱼哥哥,不是他说的那样!绝不是!”
赢天下的声音悠悠传来:“怎么不是,自从蔚然风看了你的人头画像疯了以后,我就断定你和他必有关系。所以我方才点燃了流年偶拾香,让蔚然风恢复记忆,告诉鱼抱痴真相。鱼抱痴,你听着,当年我以为妙心被我失手打死之后,一定会和你重归于好,没想到她又另寻新欢,找了一个忽萨王子还不够,后来又找了一个蔚然风。她抹去我们三人的记忆,绝不是想看我们的人性善恶,她是想看看我们谁会弃恶从善,然后重新选择。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也闻到流年偶拾香,恢复记忆么?就是因为不想让你这个傻子再自欺欺人了!妙心她可能爱蔚然风,可能爱忽萨王子,更可能爱我,但绝不可能爱你!她为了我们三个,三次改了自己的名字。她抹去你的记忆只是想让你继续傻乎乎地帮她救她!她曾修习了幻影神刀,当年你和我争执之中,她为了助我,施展出幻影神刀中的伤心一刀,在你心中斩出了一道不可愈合的伤痕!哈哈,你摸摸自己的心,是不是心痛如绞?她为什么会改名宇文第一,因为她凡事都要争第一,连选择丈夫,也要天下第一的英雄,天下第一的富豪,天下第一的诗人!她三生三世都不曾选择你,这第四世还不会选你!你还有空可怜别人,你才是天下第一的可怜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怎么不去死啊,天下第一的傻子!哈哈哈!”
赢天下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深深地砍到鱼不痴的心上,鱼不痴只觉心痛到无以复加,他两眼返照内视,仿佛看到心中那一线刀痕越来越长越来越深,长到三生,深入骨髓。
轰!寄居了三生三世的伤心一刀终于发作了!鱼不痴摔在苍天之眼湖上,一道有形刀痕从他身下延伸,破开湖面,直斩苍穹,连琉璃般的虚空都被斩出了一道伤口。
风声凄厉,那是天在抽泣。
宇文第一连滚带爬奔过去,想扶起鱼不痴,谁知一抬胳膊,鱼不痴的胳膊竟然掉了,紧接着四肢头颅全部掉落。宇文第一一声痛叫。
赢天下哈哈大笑:“你的伤心一刀劈出之时,我又劈了五刀,断了他的四肢头颅。鱼抱痴,你知道我的幻影神刀是谁教的吗?就是妙心啊!香萌,射死宇文妙心和鱼抱痴,让他们永远都不要复活。”
叶香萌略一犹豫,拈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宇文第一的右肩。宇文第一浑如不觉,捧着鱼不痴冰凉如铁的头颅,喃喃呓语:“鱼哥哥,事情不是那样的,你不要信。一百年前,因为我向往英雄,我找了赢天下,被失手打死,是你用惊精香救活了我。我死过一回,想重新做人,于是我把复活后的岁月当成第二世,我开始讨厌英雄,向往荣华,我找了忽萨,被断指砍死,又是你救了我。第三世,我开始讨厌荣华,于是我找了蔚然风。我找他们,并不是因为你不好,你容貌标致,心地善良,然而却迂腐过甚,我往东你往西。可是你是最爱我的,第一世,你看我喜欢英雄,后来就发愤练武,成了大英雄。可是我那时最讨厌英雄了,所以我没选你。第二世,你看我喜欢富豪,可是等你成为富商巨贾,我已经开始讨厌富豪了。第三世,你看我喜欢诗人,你就拼命作诗。我活了一百年,终于明白了,英雄富豪诗人里,也是有好人有坏人。这一世,我决心和你重新来过,那三个王八蛋我都没留下以前的姓名,只是复活他们以后,在他们身边放了香典香谱,看看十方妙香能不能洗掉他们污秽的内心。但我给你服下浣梦洗尘香后,在诗集中给你改了名字,鱼抱痴改成鱼不痴,你醒来之后,就认为自己叫鱼不痴,我是想让你这一世不要像以前那么傻,没想到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心如佛陀,悲悯众生。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你对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充满善意,你怎么会伤害自己心爱的人?所以任凭我怎么负你,你都不会打我骂我害我,连重话也不说一句,等我受伤之时你又豁出命来救我。以前忽萨和我说过,好人未必是好男人。可是这个王八蛋复活以后凭借自己对香谱香典的了解,和匈奴人尼雅勾结在一块,继续为虎作伥。当时我却信了,现在想来纯属狗屁,好男人必先是一个好人,因为好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伤害他爱的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曾经将大卸八块的我缝在一起,我今天也把你缝起来,你原谅我吧,我们开开心心过这一世……”
宇文第一絮絮而语,抱着鱼不痴头颅之时,悄悄将最后一枚惊精香送入他口中。
叶香萌又是一箭穿透她的左肩,宇文第一怒道:“叶香萌,鱼哥哥当初怎么对你,怎么对你的孩子,给我留着这双手,我要把鱼哥哥缝起来。”
叶香萌手微一哆嗦:“他方才没救宝宝。”
人性就是这样,习惯成自然,恶人做一件好事就成了好人,好人做一件坏事就成了恶人。
挣扎中,宇文第一怀中那本《万香随缘》掉了出来,摩罗优昙花犹如天雨纷纷飘落,每一只花瓣都幻化作一张微笑的面孔,在鱼不痴浑浊的眸子里定格。
叶香萌嗖嗖又是几箭,将宇文第一钉在冰面上。宇文第一大声叱骂,涕泪横流。千钧一发之时,鱼不痴的胸口忽然生出缕缕蚕丝,瞬间如穿线般将鱼不痴四肢头颅和身子缝合在一处,层层缠起,包裹成一个硕大的蚕茧。
阶上众人看到如此奇景,骇然失色。赢天下中刀,动弹不得,喝道:“蝴蝶羽化功!快,杀死这个怪物!”
叶香萌、那个假的贺兰初雪、卓香韵、李香腴等人不敢近前,只能一起放箭。但箭射到蚕茧上,纷纷弹落。
赢天下大惊失色:“放火箭,烧死她!”
宇文第一见势不妙,奋力挣起,拼命跺脚,此时已届仲春,虽然深山苦寒,冰面也变薄了,方才鱼不痴摔在湖面上,已将冰面砸裂,再被她用力夯砸,居然砸出一个冰窟窿,鱼不痴和宇文第一坠落湖中。一同坠落的,还有摩罗优昙花。
赢天下狂叫:“给我捞出来!”
叶香萌等老弱残兵战战兢兢上前,却见冰窟窿中的春水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冻结,并从水下向四周辐射,顷刻间,方圆数亩的天眼神湖完全冻结成一个硕大的冰坨子。热胀冷缩的速度太快,以致水下咯咯声不绝于耳,如同天崩地裂,世界末日。叶香萌等人吓得连滚带爬,逃回岸边。
许多年后,宇文第一才知道,她的伤心一刀伤得鱼不痴太重,他的心已然冰化,即便遇到太阳,太阳也会被冻结成一个冰球。
赢天下的刀伤几日后不药自愈,他将忽萨和蔚然风的尸体封入坛内,做成冻肉,这都是药人。然后派人日夜刨冰,可是那冰冻得比石头还硬,根本刨不动,只能派人日夜看守。这样他还不放心,飞鸽中原,请来各路救兵,务必要置鱼不痴于死地。
春风到来的时候,大山的雪化了,一夜之间,冰湖解冻,鱼不痴抱着宇文第一的尸体上了岸。所有看见他的人,都深深地打了个哆嗦,没人知道,破茧重生的他在冰下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他唇边让人一暖的微笑不见了,他瞳中深深的悲悯不见了。
那一天,杭州城月老祠的女冠心中阵阵悸动。早上收到了远方的信鸽,她再也坐不住了,登上飞来峰,遥望西天。昆仑山那边剑气冲天,把天穹的阴霾都绞碎了。
女冠喃喃自语:“鱼不痴,恭喜你。”
身边一个盲目小丫问:“你看到了什么?”
女冠微笑道:“小小,昆仑山那边,你的鱼大哥正在和魔鬼大战。”
小小捻着手指,瞪大空洞的眼睛望向西方,担心道:“鱼大哥,他能赢么?”
女冠微笑:“能,因为我种在他心脉的蝴蝶羽化功,已经让他破茧重生了。”
小丫欢喜道:“鱼大哥怎么样了,你能讲讲么?”
女冠看得入神:“万剑山庄的炼剑士将鱼不痴困在梅林之中。他们嘴角轻撇一脸不屑,宇宙锋、齐天刃、御生丸、绕指柔、指间砂……每一个炼剑士都是如雷贯耳绝代剑客,每一柄剑都是千挑万选的绝世好剑。天上长虹贯日,星河崩塌,陨星如雨,那无数道剑光真像是星河倒泻,卷入怒放如火的梅林之中……”
小丫啊了一声:“鱼大哥不会有事吧?”
“鱼不痴动了,他骈指如剑,指端剑气生发,万丈剑气如两条怒龙蜿蜒盘旋,鳞甲飞扬,杀入漫天星河之中。星河消弭了,无数把名剑碎成渣滓,无数名剑客倒了下去。两道如龙剑气盘旋在鱼不痴身周,他向前走去。如此惨烈的搏杀,梅林中的梅花一朵也不曾零落,甚至都未曾颤动。”
小丫拍手道:“鱼大哥好厉害。”
女冠道:“不要高兴得太早。束刀阁的炼刀士在天眼湖上的倚天阁前拦住了鱼不痴,千军杀、万仞斩、幻影刀、业障切、流沙刃、雪暴寒……每一把刀都曾在血海里浣洗过,杀戮是它们的使命,它们脱鞘而出,如雷鸣风吼,爆发的杀气让湖水都颠簸震颤。鱼不痴突然不见了,他踏着湖水,刹那间就跑上了倚天阁。刀客们踏着石柱,旋身而回,无数道刀光斩中了倚天阁,梁柱断折,瓦片横飞。鱼不痴站在阁中没有回身,周身那道剑气破空而起。奇迹出现了,剑气所经过的地方,湖面冰封,人冻成冰雕,那飞卷的浪头还没等落下,就被冻结在空中,宛如展翅的飞鹰。倚天阁上也结了层冰壳,将梁柱撑起。那些瓦片木屑被冰封在空中,还保持在四散飞溅的姿态。”
小丫听傻了。
“鱼不痴踏着冰面,来到香雪宫前。可是整个香雪宫已经被终南山炼气士用真气结成的大迦叶金刚气罩护住了。鱼不痴的剑气根本斩不动。赢天下就站在金刚气罩内疯狂大笑。鱼不痴怒火焚天,剑气化作两条火龙,将金刚气罩吞噬殆尽。炼气士们难撄其锋,于是聚气成球,飞上身后雪峰,轰然爆炸,雪峰上万仞积雪崩塌了,滚落的雪如万头狂狮,要将香雪宫淹没,和鱼不痴同归于尽。鱼不痴仰天怒吼,剑气化作万条怒龙迎头杀去。怒龙与狂狮瞬间绞杀在一处。狂狮不见了,怒龙化作了雪龙,攀上了山头,整个山峰又被白雪覆盖了。”
小丫听得入了迷,忽然道:“昆仑离这里万里之遥,你真能看得这么清楚?”
女冠笑道:“我是用心看的。”
剑气如龙,鱼不痴将香雪宫绞成一片废墟,将赢天下剁成了肉酱,将装着蔚然风和忽萨的坛子都打碎了,将三人的尸体都搬入了洞中,将特勒骠雪猿雕帅它们的尸体也进去,烧了人类,复活了禽兽。这三人体内含有惊精香,一经焚烧,都化成了琉璃,鱼不痴将琉璃敲成万千碎片,扔到四面八方。
他放走了那些炼剑士、炼刀士、炼气士,也放走了叶香萌等人。临走前,他抱着宝宝,对叶香萌道:“宝宝长大后,如果想找我报仇,请在杭州苏小小墓前贴出告示,我必赴约。”
他将自己的血灌入宇文第一口中,宇文第一复活了。其实宇文第一服食过惊精香,不用他救,也会复活。
许多事情鱼不痴都淡忘了,唯一记得,贺兰初雪和他一起坠入了冰湖。于是他重新回到湖底,寻了数百遍,可是贺兰初雪就像化入了水中一样,再也寻之不见,只打捞起烂成一坨的破书和几片失了颜色的花叶。
他不甘心,掘出一条河道,将一湖碧水淘尽,他在每一个水滴里寻找。最后将整片湖水都流干了,掘地三尺,还是没有。他失望了,每天坐在湖边,看着黑魆魆的深坑发呆。
宇文第一一直默默守着他。
从春到夏,时光流转,他仿佛也化成了一个雕像,再也不会笑了。
一天清晨,西风生凉,铅云忧郁,天空忽然落下了第一朵雪花。宇文第一发现,湖边的鱼不痴不见了。她跳入坑内,也没有。她守在湖边,由冬到春。鱼不痴再也没有回来。她想,鱼不痴也许寻找贺兰初雪去了,而她,也要继续寻找鱼不痴,直到鱼不痴找到贺兰初雪为止。
贺兰山上见初雪,苏小墓前听鹈鴃
苏小小墓上落雪的时候,宇文第一骑着特勒骠敲开了旁边的月老祠。那个女冠接待了她:“小道已等施主多时,施主名叫宇文第一,是来寻找鱼不痴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给鱼不痴制造海市蜃楼,让他沉迷其间不可自拔?”
女冠微笑:“我是苦海迷航的引路人,我是天下姻缘的氤氲使。海市蜃楼虽然虚幻,但是美丽,它给了我们无穷的想象,它也曾救过你。”
宇文第一打断他的话:“我只想问你,鱼不痴现在哪里?”
“他已经死了。”
“胡说八道,他服过两枚惊精香,他是不死之身。”
“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惊精香也救不活。”
宇文第一痛苦万状:“是我伤了他的心。可是,如果不是你制造出贺兰初雪,他就会原谅我,我会捂热他的心,他绝不会死去。”
女冠冷冷道:“我只是给了他一点希望,用祝由之术引导他看到人生的希望,哪怕看到的只是一个海市蜃楼。在你眼中,贺兰初雪是他的心魔,可在他眼中,贺兰初雪是他的心侣。贺兰初雪出现的时候,都是你让他伤心之时,贺兰初雪就是他的希望,他活下去的理由。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也服下浣梦洗尘香,忘记了三生三世的苦难,你还会选择鱼不痴么?如果没有惊精神香,给你三次复活的机会,还有你今天的顿悟么?你还会选择那些王八蛋,因为你和他们一样,臭味相投。你妈妈将你制造成一个香女,可是有什么用?你的心本就是臭的,就算十方妙香,也洗不去那些污垢,你根本配不上鱼不痴。”
宇文第一默默低下了头:“是的,只有贺兰初雪才配得上他。我不想看他伤心,我想帮他找回贺兰初雪。”
“既然鱼不痴已死,那么贺兰初雪就活了。”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人轻轻敲门,女冠微笑:“贺兰初雪来了。”空门半启,宇文第一眼眶一辣,门里雪羽萦回,门外绿意缱绻,她又一次在冬天邂逅了春天。布衣荆钗的少女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唇角似有春风万里,瞳中似有春花一路。
女冠微微一笑:“请问施主要卜问姻缘么?”
少女摇头:“我想找一个叫鱼不痴的人,你看见了么?”
女冠问:“你是谁?”
“我叫贺兰初雪。”
女冠微笑:“我看见了,鱼不痴就在你的心里。”
少女微微一怔,轻轻捂住心口,喃喃自语,转身走向雪窠子里,门外北风正怒暴雪正狂。
宇文第一扑通跪倒:“道长,请你救救鱼哥哥,我不想他这样死去。”
女冠叹道:“除非他找到贺兰初雪,不然他永远不会复活。”
宇文第一道:“我愿变成贺兰初雪。”
“你愿意修脸削颊,承受皮肉之痛?”
“愿意。”
“你愿意杀死宇文第一?”
“愿意。”
女冠一叹:“本来你们的故事是注定悲剧收场的。但是洞烛乾坤肖不平改了你们的结局,姑且一试吧。”她走出门外,“贺兰初雪,你在寻找鱼不痴的时候,你知道么,鱼不痴也在寻找贺兰初雪,你知道贺兰初雪在哪里么?”
少女没有回头,她在风雪中张开双臂,漫天风雪被剑气牵引,潆洄漫卷如雪河冰瀑,在她身后垒出烟柳画桥鳞鳞屋瓦曲折小巷油壁车撑伞的行人……风雪在她袖口下凝聚成一团硕大的雪球,停下时,却变成一个布衫荆钗的少女。疾风劲扫,少女的塑像如流沙簌簌散去……连垒了几遍都不成形,她发出一声失魂落魄的长啸,双臂一振,像是霜鹤张开了羽翼,漫天风雪都被卷起,卷着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苏小墓上花开的时候,一个苦行僧拄着烧火棍下了贺兰山,踽踽而来。回首来路,万叠险峰千重烟水,宾鸿抖落一翅宿雨,霜蝶颤袅双翼春风。几回流年暗换,杀死了多少韶华初心……
那一年,我趟过缘溪,和你相逢,你在溪头微笑,我在溪尾回眸。那一年,我迷失迷津,和你错过,你在津外微笑,我在津内放下了纸船。那一年,我沉溺爱河,和你同行,你在河中微笑,我在河畔放游了河灯。那一年,我跋涉痴迷滩,和你分别,你在滩边微笑,我在滩上放飞了风筝。那一年,我翻落恨海,和你永诀,你在乾达婆城上微笑,我在海市蜃楼里投下了漂流瓶……
西泠桥畔,竖着一块菌花团团的木牌,上写“相思渡口”,斜风低回,万朵桃花凋零如雨,苦行僧掬起漫天落英,在天穹画出一个少女,微笑如故。那是一个有雨的日子,漫天雨箭杀向少女,被那纵横剑气割成雨翼抟作水球放入河内。
雨过天晴,万朵落花重新飞上枝头,继续绽放。春天的气息沁入心脾,桥边女冠叹道:“驭气成剑,斩不断万缕情丝,看来师兄经历了很多故事。”
“这三年我好像见过很多人,经历很多事,可是有时候我想回忆,却都想不起来了。”
“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师兄可还记得三年前我们的缘分?”
苦行僧垂下眼帘,头上的香疤、鬓角的莲花一样晃人眼目:“记得,三年前你为我洗净了佛眼,看到了那人,三年后,她却消失在天眼里。”
女冠微笑:“天眼是命,佛眼是运。命是定数,运是变数。你心香还在么?香气还有么?”
苦行僧返照内视,心头上一瓣心香,香气氤氲:“嗯。”
女冠微笑:“你的心香未灭,你的剑气还在,就算命中注定,也不妨人力胜天。你怕什么?”轻轻推开半掩的空门,一尊微笑的琉璃雕像印上苦行僧的瞳孔。天青色的琉璃纯净如水,没有一丝杂质。
贺兰初雪!
苦行僧手中的烧火棍失手落地。
雕像眼里忽然雨意氤氲,那欠了三生三世的眼泪终于跌进了滚滚红尘……
又是新的一天,江南的水村渔市迎来了一道新的曙光,烟囱里升起了一道新的炊烟,屋檐下香泥筑成的巢中破壳了一个新的生命,苏小墓前的鹈鴃唱起了新的一声。而遥远的贺兰山上,雪花还在飘零。
月老祠木门一开,照出了鱼不痴和贺兰初雪的影子。鱼不痴点燃右臂,复活了贺兰初雪。而他的右臂变成了琉璃肢。女冠看着他们走了出去,走进了曙光里。他们的身边有一匹白马,一群蝴蝶。
女冠追了出去,阳光很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天色忽地就暗了下来,春风料峭,雨脚漫垂,雨中,有油壁车经过,一阵歌吟拖逗在柳眼花心里:
多少年后城郊,春草凄凄春花妖娆,我在油壁车中静静向外瞧,轻轻拂拭你送我的那口生了锈的玉环刀。千山矗矗万水迢迢,可还记得,擦肩而过的那座独木桥?多少年了,我还欠你睽违千年的一个微笑,你还欠我那半首没填完的念奴娇。悬隔天涯的你,现在可好?可还是一个人走在那春雨潇潇冬雪飘飘,可知道,我一直把你寻找?快,快来骑马过临洮,我,愿与你同袍,去看那岱岳的云,去听那蜀山的鸟,去赏那洛阳的花,去割那瑶池的草,走过那暮暮朝朝,走向那天荒地老。
女冠喃喃自语:“鱼不痴,我们的因缘尽了。我这具不死之躯,过去三百年,不知还能不能再遇到一个你,再遇到一个佛陀般的微笑,再遇到一个让人流泪的传奇。”
小丫怯怯道:“姐姐,你哭了?”
女冠抹了下眼睛:“没有,只是风有点大。”
小丫道:“鱼大哥找到了贺兰初雪,你不高兴么?”
女冠道:“他找到的并不是他心中的贺兰初雪。肖不平,这个结局你改得不好。迟早有一天,他心中的贺兰初雪,还会复活。”
小丫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向鱼大哥表示感谢?”
女冠微笑:“小小,除了你,还有很多人都在找他。我们很多人都会爱上他,却永远不会和他在一起。我们和他,是两个世界,你鱼大哥的世界,我们不懂。”
空门外,岚烟水汽浮光掠影,从指尖轻轻滑过,仿佛触得见留不住的一段韶华往事。凭栏眺望,山高明月小,人远天涯近。